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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水里淹不死人(乡土小说)

来源:作者:郭爱华时间:2016-04-01热度:0

“口水里淹不死人”。知道这句话时,我十四五岁。那年冬天极冷,大地横七竖八的裂了许多口子,就像姥娘手上裂的口子一样,张着嘴叫嚷着疼痛。

一个星期天,我和姥娘一起坐在炕上,两个人脚对着脚,脚上盖了一床小被子。姥娘说这叫“盘脚盘”。

姥娘摸着我们两个人的脚说:“盘脚盘,心相连。”

我就嚷着:“不说这个,不说这个。说个好听的。”

姥娘又说:“扁竹芽,红根根,俺给姥娘引针针。引不上,姥娘打俺三拐杖。俺到南院哭一场,回来还是好姥娘。”

我扭动着身体,“多大了?还说这个。说个别的。”

姥娘问我:“你怎么不去找马豌豆写作业了?”我吸了一口气,小声的,又是神秘地和姥娘说:“她们说马豌豆是‘私孩子’,不让我和她在一起。”

姥娘抚了抚耳边的头发,手隔着被子摁到我的两只脚上,我痒得笑起来。“那你觉得马豌豆好不好?愿意和谁玩是你自己的事,不用管别人怎么说。”

“姥娘,今天说说马豌豆家的故事好不好?”我边说着边用我的脚趾去挖姥娘的三寸金莲,姥娘冲着我的脚拍了一巴掌,“老实坐着。”然后,她讲了一个故事……

马豌豆的娘叫柳素云,是柳家庄人,离咱们这里六十多里,穷壤僻土。柳素云家里姐妹三个,没有弟兄,大姐柳素月、二姐柳素华、柳素云是老三。素云的爹在素云很小的时候就过世了,素云娘一个人拉扯着三个闺女长大,孤儿寡母着实不容易。庄户人家的天是男劳力撑着,素云的家里没有男劳力,素云娘就把素月、素华这两个闺女当小子养了。这姐俩跟男劳力一样下地干活,性格上磨炼得风风火火,干起活来洒洒脱脱,有着一股精神劲。柳素云比起两个姐姐性格上柔弱了很多,体格上也不如两个姐姐健壮,这种柔弱使得她比姐姐们多了一种静态之美,是个惹人疼惜的小妹妹。

天下的爷娘疼小儿,素云娘也不例外。这三个闺女素云娘最疼素云,常在素月、素华面前念叨:生素云那年天荒吃不上饭,一顿接一顿的夏播高粱,吃的她两只眼睛里都冒着金花,素云在娘胎里吃了屈,这身子骨才不壮实。素云娘念叨的目的是想让素云跟着王家庄的表姨刘淑贞(素云娘的表妹)学做衣服,两个姐姐在家里安心干好地里的活,不要有意见。

柳素云灵精,手也巧,惹得表姨喜欢,尽心尽力地教她。三个月后后,柳素云就完全学会了表姨的制衣经。又帮着表姨做了三个月衣服,算是回报。半年后,素云回到柳家庄支起裁缝铺子。那一年,一直喜欢关门闭户的柳家变成了热闹场,四庄八疃的人得了闲都爱往柳家跑,陪着老太太拉呱的,帮着姐妹们干活的,也有些人为了看柳素云跑到柳家,做件衣服套个近乎。虽然柳家姐妹们眉眼里长得很相似,但两个姐姐风里来雨里去在地里干活,柳素云风不着雨不着在家里做针线,相貌就显得不同了,姐姐们的皮肤没有柳素云白嫩,眼神没有柳素云清澈水灵,腰肢也没有柳素云纤细,和姐姐们比起来,柳素云就像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让人看也看不够。

往柳家跑得最勤的除了爱美的大姑娘小媳妇和村里想给柳老太太做女婿的几个小伙子,就要数第二生产队的队长柳大宝了。柳素云家隶属柳家庄第二生产队,柳大宝是她们的生产队长。有道是,县官不如现管。生产队长就是社员们的父母官,掌握着队里的生产安排、人事分工和劳动成果的分配。柳素云得以在家中安安稳稳做衣服而不用和其他女孩一样去下田,全凭了柳大宝的庇佑。柳家老太太和女儿对柳大宝敬畏有加,柳大宝常常在社员们下了田,就转悠到柳素云家里坐坐,说说话,喝口水,这个时候柳素云家里清净。只要柳大宝踏进柳素云的家门,素云娘就会客客气气叫一声“柳队长”,请他上座。柳素云也会搁下手里的活计走过来和柳队长打声招呼,给队长倒碗热水。柳大宝很受用“柳队长”这三个字,别人这样喊他的时候,他就像吃了大烟土一样滋润,陶醉。

柳大宝今年三十八岁,中等个,大头方脸,塌鼻子小眼睛,说起话来瓮声瓮气,平时不是爱说话的人,遇上他不中意的人,谁说他也不说;遇上他中意的人,说起话来没完没了。柳大宝的媳妇叫赵小娥,过门后给他生下一儿一女。赵小娥为姑娘时模样还算顺眼,生了俩孩子以后,一张暗沉的黄脸就像霜打过的苦瓜。自从柳大宝当了生产队长,赵小娥很得势,夫贵妻荣嘛,她在老少爷们面前总想摆点谱,说起话来有了高人一等的腔调。大伙都知道从她过门那天柳大宝就不稀罕她,稀罕不稀罕她也是柳大宝的老婆,看在柳大宝的面上,大家都让着她,一边心里腻歪着她的做作,一边嘴里还都恭维着她说话。柳大宝家在柳家庄是大户门,柳大宝亲兄弟六个,叔兄弟加起来十几个,在村里算是旺门一族,村里的人都不敢招惹这个家族,他们是出了名的有事一窝上,揪揪鼻子腮动弹,招惹了一家就是招惹了一个家族。所以,柳大宝在生产队里有着说一不二的霸气,并不是他德高服众或是领导能力强,是身后的家族给了他强硬的底气。

人红惹人妒。柳家三姐妹讨得了一些人的喜爱,也就赚得了一些人的唾弃。柳家何德何能使得那四间土坯房门庭若市,连不爱串老婆门子的柳大宝都成了座上客?还不是因为有三个长得俊俏的闺女嘛。田间地头胡同旮旯流传着一些荤段子,多多少少都与柳家姐妹有关。大姐的胸,二姐的腰,三妹的红嘴唇无端的和某些男人纠缠在一起,就成了无所考究的段子,不知从哪个婆娘嘴里说出来,用嫉妒和诅咒的口气,然后随着风飘向了更多的嘴巴和耳朵。

偶尔,会有发了心疯的婆娘在柳素云家的胡同里骂一些不指名不道姓的脏话,柳家总是静悄悄的,没有人出来询问和搭话。发飙的婆娘骂完了解了心头的气,走远了,探头探脑看热闹的人也散了,柳家姐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搞不明白是谁惹着那婆娘了。

田间地头歇息的时候,也有人心里嫉妒柳素云不下地干活,不敢指责柳大宝,就指责素云娘偏心,并且编出了顺口溜:窗户里,窗户外,一样的闺女两样待,素月素华当牛马,留下素云绣楼待。

日子真是一个经不起过的东西,它日复一日,又日复一日,再日复一日。闺女们就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柳素月和柳素华能干活人长得又俊,说媒的就踩破门槛了。素云娘守着好闺女不愁嫁,有点拿着绣花针挑挑拣拣的架势。挑归挑,素云娘不糊涂,她知道:姑娘大了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

两个姐姐相继出嫁了,大姐柳素月嫁给了前村的明长礼。隔年,二姐柳素华嫁给了后村的徐文宽。明长礼家姐弟四人,父母健在,家境不错。大闺女柳素月隔年生了一个胖小子,素云娘只是去下了汤,送去了鸡蛋小被子,看了看闺女亲了亲外甥就回家了,素月婆婆伺候得好,把闺女交给人家一百个放心。二闺女柳素华的婆家也算是上等人家,只是婆婆早早去世了。柳素华生闺女的时候,正是寒冬腊月,柳家老太太可就不放心了。没有婆婆,女婿徐文宽一个年轻后生怎么能伺候好月子,老太太担心闺女烙下月子病,包起自己的替换衣服就住到徐文宽家里。

柳家老太太住到闺女家,四间老房子里就剩下柳素云一个人了。腊月是裁缝最忙的时候,越往年根越忙活,娘在家的时候给素云做饭吃,还能给素云打打下手,缝个裤脚,锁个扣眼什么的,娘不在家,柳素云一个人忙得就乱套了。一忙起来就忘了做饭,炉火也总是忘了加煤。饿了就着咸菜吃几口娘临走蒸下的窝窝头,喝几口热水。

这天晚上八点多了,柳素云还没吃晚饭,正赶着缝几条刚做完的裤脚。冬天的夜,八点多算入夜了,四周一片寒冷寂静。柳素云一个人坐在屋里,炉火里的细微声响都听得清清楚楚。突然,柳素云听见大门口有人轻轻敲门,声音不大,恰好能使她听见。柳素云披了大棉袄走到门边,轻声问:“谁呀?”

门外有个男人低了声音说:“我,开门。”

柳素云一时没听出是谁,就说:“做衣服明天再来吧,今天不收了。”

“你大宝哥。开门吧,我给你带了东西。”

柳素云听出是大宝的声音了,还是犹豫了一会才伸手把门打开。柳大宝手里提了一包东西,没说话,擦过素云径直走进屋里。柳素云站在门口迟疑了一下,将大门掩上跟进来。

“又没吃饭吧?”柳大宝将手里的包袱放到桌子上,一边打开,一边问。

柳素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还没呢,本打算做完手里这件再做饭吃。”

柳大宝拿出几个小笼包,“我去镇上给你买了几个包子,凉了,你热热再吃。”

娘不在家,柳素云在柳大宝面前很拘谨。“家里有吃的呢,你拿回家给孩子们吃吧。”

柳大宝抬起眼看着灯光下的柳素云。灯影里看美人,美的虚幻,也美的真实,灯光下的柳素云比白天多了一份虚幻美,虚实相间,美得不可方物,柳大宝的呼吸停了,眼神直了。喘上这口气来,柳大宝往素云面前凑了凑,盯着她的脸说:“这是我跑了十多里地专门给你买的。‘姜记小笼包’,好吃,你尝尝就知道了。”

柳素云一边躲避柳大宝哈到脸上的气,一边说:“这样好的东西,我怎么能吃,你还是送给大娘(大宝娘)吧。柳队长,我这里赶活计呢,就不留你了。”

柳大宝闻着柳素云头发上散发出来的香味,眼睛顺着脸蛋看下去,白皙的脖子,圆鼓鼓的胸脯,纤细的腰肢。柳大宝魔怔了,心跳突然加速,只是看着柳素云红嘟嘟的嘴唇在动,说的什么他一点也没听到。他身体里有个怪兽正在一点点变得强大,疯狂。它在使劲地咬断捆绑的铁链,咬断柳大宝的理智。柳大宝失控了,他要疯狂,他要发泄,他感觉自己要爆炸了,他伸出胳膊猛地把柳素云搂进怀里,亲住了她的嘴巴。柳素云一下子懵了,使劲推柳大宝,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可是,她瘦弱的身子骨怎么能推得动像熊一样壮实又发了狂的柳大宝呢。

“你走!滚出去!”柳大宝松开嘴,柳素云像发了疯一样喊着。“素云,我是真心对你好,只要你依了我,以后,我听你的,我离婚,我光明正大娶你……”柳大宝语无伦次地表白着。

“你走!你再不走我喊人了。”柳素云一边挣扎一边说。

“你喊,我害怕你喊?你喊吧,让别人听见,我就说是你叫我来的,你是我的老相好,我不怕,我倒要看看你以后怎么见人!”柳素云一下子僵住了。

“如果不是我,你和你娘能天天坐在家里不用下田,还不用往队里交钱买工分?你不喊大伙还觉得咱俩有啥事呢,俺家那婆娘为这事疑神疑鬼跟我吵了好几次,你喊吧,你不怕她撕了你的脸你就喊……”

这一夜柳素云家的灯亮了一个晚上,大伙都知道她赶制衣服,就连第二天柳素云披头散发脸色苍白,都没有人觉得不正常。

第二天,天刚下黑,柳素云就关了大门,关了屋门。八点多钟,她听见大门口有人轻轻拍门,她没有出去,伸手关了屋里的灯。第三天、第四天依然如此。

素云娘年底回家,发现柳素云瘦了很多,老太太心疼了,过了年没有去素华家。正月没有人做衣服,也不用去地里干活,正是庄户人家串门唠嗑说媒牵线的好时机。

柳素云二十一岁,如花似玉的年龄,也是媒人踩破门槛的年龄。这天,柳二婶来家里串门,和素云娘坐在炕上说话,说着说着就扯到本村几个还没有媳妇的后生身上,柳二婶夸完了这个夸那个,最后,探起身问素云娘,你不觉咱村柳更生和你家素云正般配?素云娘顺着柳二婶的话语思量了一下,心里也感觉着柳更生这孩子无论品性长相还是家庭条件,在村里都算是拔尖了。素云娘一直有意把素云留在自己村里,老来眼前也有个指望。她又不想当着柳二婶的面说自己钟意,一旦柳更生家不愿意岂不是折了自己的脸面?她随着柳二婶的话说:“那更生倒是挺好的,咱俩思量着行,不算行。那还要看看素云什么意思,看看人家更生家什么意思。”

柳二婶笑嘻嘻地说:“要不你问问你家素云,我去问问更生家?这事啊我看能成。”两个人又说了一会话,柳二婶起身走了。

柳素云过完了年一直在她房间里呆着,女伴们来找她就说说话,没人找她就躲在家里不出门。平时素云就不爱串门子,素云娘也没觉得是个事。柳二婶走了,素云娘就去素云房间里和素云说起更生这事。柳素云坐在炕上,用手指揪着枕巾的角,小声说:“不行。”

素云娘不知道素云的话啥意思,坐在炕沿边,细心给素云分析更生家确实挺合适。素云打断娘的话说:“娘,真的不行。”说完,扭头抹起眼泪来。

“有什么事说什么事,不愿意也不用哭啊,你也真是的。”素云娘忌讳正月里哭鼻子流泪的。

“娘!”素云哭得更厉害了。一边哭一边哽咽着将那天晚上柳大宝来家里的事说了。

“这个王八羔子!”素云娘听完,从炕沿上蹦起来,怒目圆睁地站着,缓了一口气,老太太又俯下身小声问素云:“这事你没有和别人说起过吧?”

“没有。”

“这事和谁也不能说了,你记住了啊。那个王八羔子娘私底下找他,这事可不能声张了。”

    素云娘的情绪稍微平复一点了,素云又小声说:“娘,这个月我没来那个。以前从来不拖的。”素云娘张大了嘴巴,目瞪口呆地看着素云,僵直着身子,一时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柳素云嫁给马豌豆的爹马祥达就像现在的闪婚。俩人在正月底相了人,二月初订了亲,三月初上就娶进家门了。

马祥达是马家庄人,县城北六里地,和我姥娘家一个村。马祥达的爹叫马有道,是个白铁匠,箍水桶,做煤油灯灯台,做白铁的大盆,也做酒壶,做锡酒壶的手艺最拿手。马祥达姊妹三个,一个姐姐一个妹妹。这姐俩聪明伶俐能说会道,大姐嫁给了一个军人,做了随军家属,小妹妹马祥燕和马祥达在村里干农活。马祥达跟着爹学过手艺,不精,农闲时帮着马有道赶集卖货。马祥达长得敦实憨厚,浓眉大眼,鼻直口方,人很精神,就是不爱说话。坐在集上卖货,有人问:“这灯台怎么卖?”

马祥达头也不抬:“一块钱俩。”

人家一听,没打算买俩啊,就说:“五毛钱买一个。”

马祥达瓮声瓮气地说:“不卖。”惜字如金。

最近,马有道心里犯堵,过年都没让他高兴起来,出门进门都唉声叹气。看到村里的阿三阿四都娶了媳妇,再看看自己闷头闷脑的儿子,他喘气都不顺堂。按理说,他家的家境不算差,儿子不用愁媳妇,可是,儿子一年说不了几句话的脾气让好姑娘都绕着走,歪瓜裂枣他又看不上,已经二十五岁了,高不成低不就,还没有媳妇呢,村里这么大的都有娃了。马有道走街串巷时认识了同样走街串巷的货郎王步才,两个人能说上话来,遇到时常一起喝个烧酒,说说心里的积闷。王步才是货郎也是柳素云的表姨夫。

正月里,素云娘跑到王家庄裁缝表妹刘淑贞那里掉眼泪,说起素云的事。刘淑贞跟素云在一起住了半年,对素云心疼着呢,就像自己的女儿一样。听表姐说完,气愤得不行:“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告他,或是揍他个半死,我们要给素云讨个公道。”

素云娘咬着牙摇头:“我一开始也是这样想的,恨不得亲手撕了那个混蛋,可是,静下心想了想,解气是解气,可是,解完气之后呢。这世道,对女人哪里有什么公道,男人三妻四妾世人能接受,容不得女人有差池。这事张扬出去,那个畜生还是照样老婆孩子热炕头,照样当他的队长。咱闺女呢,名声坏了,这一辈子的路可就难走了哇。”

刘淑贞叹口气点点头:“姐说的也是理。咱们要赶紧给素云找个婆家呀,最好离得远点。”素云娘说:“这不是跑来跟你说嘛,咱们很少出门,又不能让外人知道,这个事只能依靠她表姨夫了。”

王步才趁着正月里有空,心里揣着老婆交给的任务,四处走亲访友。到马家庄之前已经拜访了刘家庄的刘范文,张家庄的张安宁还有林家庄的林家声。见到马有道时,他已经没有了说媒的想法,前面几个答应的都挺好,但是,只是空答应,没有实际人选。王步才当货郎出身,看好了货,点钱拿走,一把一响,痛快!当媒人不一样,走了大半天,好话说了一箩筐,也没有把“货”卖出去,白忙活就没劲头了,所以,见了马有道他没提起柳素云,只说,得了闲来看看老哥。

王步才是安下心坐着和马有道说说家常话,马有道安不下心啊,心里有愁事,说着说着就绕到自己的儿子身上。不聋,不哑,不痴,不傻,这心里明白着呢,就因为不爱说话,到现在也没对付上媳妇。说起不爱说话的程度,马有道说起马祥达小时候的事。马祥达五六岁的时候,大伙都知道他不爱说话,常常用马祥达说不说话打赌。有人说:“谁能让马祥达说一句话,我今天的工分就给谁记上。”后面就有人跟着打赌,用“说”还是“不说”押一天的工分。

一群人“呼啦”围上马祥达,千方百计逗他说话。

“祥达,叫叔叔,我给你买糖吃。”

“祥达,你爹今天去干啥了?”

“祥达,你今天吃的啥?”

马祥达站在人群中间,不急不躁,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别人说什么他都是那副表情,一声不吭。后来村里人有了这样一句话:“你有本事?你要有本事,让马祥达说句话给我听听,我才服你。”

马有道说着,王步才听着。听着听着,王步才心里一动,他接上马有道的话:“老哥,你一说,我倒是想起一个人。我老婆有一个外甥女,人长得耐看,脾气也好,曾经跟着我老婆学做衣服,在我家住了半年,那孩子真不赖。过了年二十一岁了,也正踅摸婆家呢。城南柳家庄的,穷乡僻壤,兔子不拉屎的地方,要是能嫁到你们马家庄那可是造化了。”

马有道一听马上来了精神,远是远点,要是人好那也行,他详细问了一下柳素云的情况。然后说:“远不是问题,咱娶媳妇不是嫁闺女,图个人好。只是,我那儿子虽然不爱说话,但是,他心里挑。先让他们见见面着,要是成了,就了了我的一桩大心事呀。”

王步才离开的时候,和马有道约好了,第二天,马有道带着儿子去王步才家,在王步才家里让两个人见见面。

王步才从马有道家出来,骑着自行车直接去了柳素云家,和素云娘说了马祥达的情况。要是以前,素云娘定然不同意女儿嫁给这样的人,现在,可算是见到了救命稻草,对着王步才说了一堆“让您费心了”。满口答应明天带素云去见人。送走张步才,素云娘又反复叮嘱素云,见面时,如果马祥达不说话,她要尽量找话说。末了,又叮嘱,也别说得太多,别惹他烦。

马有道和马祥达说起去王家庄见人,马祥达心里也没当回事。他听爹说借辆崭新的大金鹿自行车骑着,就没吭声反对,他想到的是骑着新自行车在路上撒撒欢,离开家出去透透气。马祥达不说不行,那就是行了,马有道赶紧出门去马二丫家借自行车。马二丫结婚时婆家给买了一辆自行车,过完了年正住娘家呢。昨天,马有道还看见她骑着自行车路过自己的家门口,那辐条在阳光下亮得唰唰的,就像搅着银花。

第二天,柳素云穿了月蓝底色印有小碎花的褂子,黑色的涤卡裤子,黑条绒的胶底棉鞋,长头发梳成两条麻花辫垂在肩上,素素净净站在娘的眼前。当娘的左瞅瞅,右瞅瞅,怎么看都好看。“挺好的,就是脸上的表情,再自然一些,别一脸做错事的表情。”

柳素云咬了咬嘴唇小声说:“娘,咱这样是不是糊弄人家?”

素云娘挥了一下手,非常严厉地说:“这事听娘的,你给我记住了,你就是黄花大闺女,那件事到死也不能再和别人说。”

柳家庄离王家庄十多里地,马家庄离王家庄五十多里地,马祥达和马有道到达王步才家时,柳素云和娘早就到了。他们爷俩一进大门,在屋里小声说着话的几个人赶紧迎到院子里,王步才介绍着她们互相打招呼。柳素云羞答答喊了马有道一声叔,脸上飞起两朵红晕,没敢抬眼看马祥达。马祥达经介绍喊了素云娘一声大娘,看到柳素云时眼神楞了一下,心脏“吐”地哆嗦了一下。

进到屋里,马祥达和柳素云被表姨领到到里间,并给他们关上了房门,几个长辈坐在堂屋里说着家常,聊着春种。马祥达坐在炕沿的东边,柳素云坐在炕沿的西边,两个人中间留了一个大空间。一开始,两个人闷坐着,马祥达晃动着两只脚看自己的鞋,柳素云拿过辫子用手指一下一下绕着辫梢。柳素云记着娘说马祥达不爱说话,她要主动找话题,她绞尽脑汁地想,也不知道第一句话说什么好,手指绕辫梢的速度一下一下慢下来。马祥达闷声闷气地问了一句:“你们早就到了?”柳素云小声说:“也是刚到一会。”

“你是柳家庄的?”

“嗯。”

“柳家庄到这里走多长时间?”

“载着俺娘,走了半个多钟头。”

“你走得慢,俺和俺爹五十多里才走了一个多小时。”

堂屋里几个人一边说话,一边注意听着里间里的动静。听见马祥达和柳素云有问有答的,王步才看着马有道笑着朝里间努了努嘴,马有道笑着点了点头。刘淑贞拍了拍素云娘,两个人去了厨房,一边说着悄悄话一边准备中午的饭菜。天将近晌午,马有道父子回去还要赶五十多里地,不能让人家空着肚子走。

午饭很简单,一锅白菜和掺了白面的玉米面饼子。等素云娘和刘淑贞从厨房端了饭菜走出来,王步才、马有道、马祥达和柳素云四个人正在堂屋里说着话。马有道和马祥达痛快地接受王步才挽留吃午饭,让素云娘和刘淑贞心里有了底。吃饭前,邱淑贞向素云使了个眼神,素云跟着她去了厨房。刘淑贞问素云:“你觉得这人怎么样?”素云咬了咬嘴唇,欲言又止,最后说:“我听你们的,你们看着行,就行。”

一顿饭吃得客客气气,柳素云和马祥达吃了没几口,很拘束。尽管刘淑贞一直在说:“吃菜啊,别放筷子,都别客气啊,就和在自己家一样。”大家还是细嚼慢咽,吃得很安静,说话的声音都做了修饰,语气平和地说着一些没话找话的话。令马有道吃惊的是,马祥达变得有问必答,很谨慎的回答着王步才、刘淑贞和素云娘的问话,他第一次知道,自己的儿子语言表达能力挺好。王步才给马有道倒水时用胳膊碰了碰他,朝马祥达点了一下头,意思是让马有道悄悄问问马祥达,对素云中意还是不中意。马有道心领神会,饭后他拍了一下马祥达走到院子里,马祥达跟着走出来。“怎么样?这人中意不?怎么给人家回话?”

“挺好的,就怕人家不愿意。”

爷俩一前一后走进屋,马有道冲着王步才笑了笑。重新入座后,马有道邀请素云娘去马家庄做客,素云娘很痛快地答应了。

定亲,登记,结婚就像水到渠成,顺其自然。可是,素云心里越来越觉得自己是在演戏,一场用自己的命运做背景的喜剧或是悲剧。

结婚那天,素云娘将一个装了鸡血的小瓶子交给素云,然后趴在她的耳边说了一些悄悄话。柳素云的脸腾地红了,难为情地摇头再摇头。素云娘拍了她一巴掌,用手指指着她的额头:“我的祖宗,你一定记住了啊,这关乎着这一辈子你男人拿你当人不当人,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柳素云穿了红褂子,头上簪了一朵红花走出家门时,街道上站了些看热闹的。以前,素云娘嫁女儿,喜欢声势,几个月前逢人即说,闺女要结婚了,到那天来啊。恨不得让全世界都知道她女儿找了家好人家,挑了个好女婿。柳素云结婚,接媳妇的喜车到了,村里人还不知道是谁家的喜事。听说是柳素云结婚,大家都觉得很突然,站在胡同口一边看热闹一边打听,婆家是哪里?素云娘喜笑颜开,并不详细说婆家的地址,只说:“素云哪,跟了她表姨了,她表姨给找的婆家,远了去了,素云自己愿意,愿意就去吧,好歹我眼前还有两个女儿。”

与柳家的低调相反,马家庄是大办特办的,整个庄子的人都知道马祥达娶媳妇。马有道提了家里的两只鸡去公社的拖拉机站找自己的表舅的二表哥,磨叽了半天,远房表舅终于答应用站上的拖拉机做喜车去迎娶。马有道有一种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欣喜,我儿子不爱说话怎么了,你们不嫁,我们照样娶到好媳妇。柳素云很为马家撑脸面,俊得全村人都找不到词汇来形容,只是咋着舌说:“好媳妇!好媳妇!”

拜天地,坐床,敬酒,喝喜酒,闹洞房,这一天下来,柳素云觉得就像过五关斩六将,累得浑身酸疼。客人们陆陆续续走了,婆婆过来和柳素云说完“她嫂子,天不早了,早点歇着吧。”就和公公回房间歇息了。柳素云回到自己的新房,看着马祥达和铺了新被褥的炕,心一下子紧张起来,她想起娘塞给自己的那个小瓶。

柳素云拿出娘家陪送来的红包袱,伸手在包袱里摸索。马祥达走到她身边,闻着柳素云身上的雪花膏味,小声说:“你穿红衣服真好看,显得脸粉扑扑的。”没等柳素云摸到那个小瓶,马祥达伸出胳膊把她搂到怀里,柳素云紧张得出了一身汗。

马祥达就像突然爆发的火山,将柳素云抱到炕上。柳素云根本来不及按照娘教的去做,一开始柳素云紧张着,担心马祥达会不会发现什么。后来,她发现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马祥达尽情地宣泄着自己的激情,并没有出现她担心的情景。喘息中柳素云突然放下了这么多天来的担心、愧疚和不安,她用身体迎合着马祥达,她极力想把那个寒冷的冬夜从自己心里击碎,把那个冬夜留在自己身体里的东西也击碎。

相拥而卧时柳素云还想,等马祥达睡熟了,自己悄悄去拿包袱里娘给放上的小瓶子。这样想着,竟慢慢睡着了。等她睁开眼,天已经亮了,她听见婆婆做饭的风箱声从小东屋里传出来。马祥达还在身边睡着,柳素云悄悄穿好衣服,整理被子时她看见了炕单上有一小块血迹。她吃了一惊,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肚子。

柳素云去东屋跟在婆婆身后叫了声娘,婆婆就把她推出来,“不用你,我做就行,别弄脏了衣服。”柳素云回到房间里,马祥达已经起来了,站在炕边,瞅着炕单上的血迹,看见柳素云进来,咧开嘴冲着柳素云笑,柳素云的脸“唰”地红了。

婆婆单独给素云做了媳妇饭,早饭时,小姑子用一个暗紫色的木托盘端着送到柳素云房间里。两碗手擀面,每碗面上趴着一个鸡蛋。柳素云和小姑子马祥燕同岁,生日还比马祥燕小了几个月,马祥燕搂着她亲亲地喊新嫂子,柳素云抿着嘴笑,不好意思答应。

吃完饭,家里收拾妥当,婆婆过来和柳素云说话:“路程太远,二日不回娘家门,娘家那边都知道吧?家里的饭要是吃不惯就说,别不好意思。进了门就是自己的家,不要把自己当外人。”

素云顺着婆婆的意愿说:“娘家那边知道不叫二日,远了不方便。娘做的饭很好吃,我不太会做饭,娘得空教教我。”

当地有新媳妇“回二日叫三日”的习俗。结婚第二天,媳妇的娘家嫂子来接回新媳妇和女婿,在娘家办酒席;第三天,媳妇的奶奶辈(又称三日老婆)送新媳妇和女婿回婆家,婆家要酒宴伺候,好好招待。结婚三日分喜盒,三日晚上看媳妇,媳妇要分馓子吃。

柳素云打心眼里不想回去,不是不想娘,是不愿意回到那个地方。她昨天走出村子时,觉得自己像一颗随风吹起来的蒲公英种子,闭上眼睛随着风飞吧,飞到哪里算哪里,飞到哪里就在哪里落地生根。

新婚的二日没有回娘家,九日没有回娘家,十六日也没有回娘家。柳素云生马豌豆之前没有回过娘家。素云娘和俩个姐姐来看过素云几次,看到马祥达和家里的人对素云都很好,素云娘放心了,叮嘱素云听婆婆的话,好好孝敬家里的长辈,做个贤惠媳妇,又拉着素云到房间里说了许多悄悄话。

婆家的人对素云是真心的好,可素云心里就像揣了个兔子,总是惴惴不安。她每天很努力地抢着干一些活,恭恭敬敬地对待公婆和丈夫。一个月后,她小心翼翼告诉马祥达自己有喜了,马祥达就像捡了元宝一样一把抱起她在房间里转圈圈。公公婆婆知道后,高兴得脸上挂了红晕,出门进门嘴角都挂着笑意。看着公公婆婆和丈夫高兴的样子,素云心里有点不好受,不安愧疚和恐惧总是在心里折磨她,炕单上的血迹总是出现在她的脑子里。那个孩子是不是已经没有了?依旧没有例假,肚子里的孩子是不是换成丈夫的了?她总是这样胡思乱想。

马有道拿出家里的积蓄,托在部队上的大女儿给素云买了一台缝纫机、一台码边机。怀了孩子的素云和在娘家一样,吃了饭就做做针线。天越来越热了,柳素云给公公婆婆做了新褂子,给小姑和丈夫做了一条新裤子,自己做了件略显肥大的褂子,遮掩她日渐明显的小腹。

马有道买来机子是夏天的事。公公、婆婆、小姑和丈夫穿上新褂子新裤子,出门后喜滋滋地炫耀是素云给做的,胡同里胡同外的人才知道素云会做衣服。素云不但会做衣服,做出来的衣服还很合体,先是小姑的闺友,后是马祥达的玩伴,慢慢地四邻八舍的人都来找素云做衣服。

    马家庄里有个裁缝,叫徐翠兰,住在庄西头,四十多岁,能说会道,平时做衣服捎带说媒。四庄八疃的大姑娘小伙子经她撮合成亲的不少。徐翠兰属于伶牙俐齿的能说会道,不只是顺人说好话,吵起架来也是高手,是个不能把死人说活了,也能把活人说死了的人。柳素云结婚那天她去看了,回来后啧啧了好几天:“真是一朵鲜花插到牛粪上了,这么好的闺女要是搁在我手里,我能给对付个吃公家粮的。”

找素云做衣服的人越来越多,去徐翠兰那里的人就越来越少。本来这年月做新衣服的人就不多,这样一来,徐翠兰那里就没什么活了。以前,马家村的人做衣服都是徐翠兰的事,尽管,徐翠兰常常把衣服做得不合体,大家也一直将就着,图个近。庄户人家衣服肥了能将就着穿,不能瘦了。衣服偏瘦,干农活紧巴,抬不起胳膊弯不下腰,穿着能把人累死。徐翠兰做衣服容易偏瘦,不是为了合体,裁剪时总想着剩下点布料自己留着,用来打个补丁,补个袜子,用浆糊糊起来纳鞋底,或是铺个鞋垫。村里人都知道她这个毛病,也有人因为衣服瘦了和她吵吵,徐翠兰的嘴巴从来没让别人得过便宜。现在,村里又来了一个裁缝,不但衣服做得比徐翠兰合体,人也比徐翠兰好看,说起话来温温柔柔的比徐翠兰的大嗓门好听,大伙心照不宣的都不去徐翠兰那里了。

徐翠兰心里恼啊,看到大家不来找她做衣服了,先是站在街道上开着玩笑质问不来她这里做衣服的人,怎么不来做衣服了?后来就干脆站在街上皮笑肉不笑地说,马家村的人都被狐媚子迷了,我说今年夏天的风怎么这么骚啊,原来是村子住了骚狐狸。

这些话由众多个嘴巴传到柳素云耳朵里,柳素云总是不温不火地笑笑,什么话也不说。传话的人支棱着耳朵听不到回声,就和小姑子马祥燕说,把话传给她听,马祥燕听后把徐翠兰骂了个狗血喷头。马祥燕为嫂子出头骂徐翠兰了,这话又给传到徐翠兰那里。一场口水仗无形中展开,越骂越难听,传话的人乐此不彼,享受着其中的乐趣。直到徐翠兰拿着剪刀要剪碎马祥燕的嘴巴,马祥燕拿着铁锨要拍碎徐翠兰的头,传话的人拼死拼活拉住了,再传下去要出人命了呀,传话的人才打住了。

柳素云只是安心做衣服,温婉的和村里的人说话,不掺和口水战,看上去一副不急不躁的的模样,大家都夸她人好、活好、脾气好,实际上她哪有心思掺和。那天,胡同口的耳顺娘来家里找婆婆说话,看见素云的肚子,与婆婆说:“你家媳妇几个月了?”

婆婆说:“三月底,四月初的,五个多月了。”

耳顺娘说:“这身量可不像五个多月,难不成是双胞胎?”

婆婆笑着说:“那敢成好。”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柳素云听了这话,紧张的手心里都是汗,好几天夜里做恶梦。

十月初八上午,天空飘起了小雪,西北风嗖嗖地刮个没完,天气冷得吐口唾沫都能马上结成冰。地里没有农活了,一家人都窝在家里,马祥燕缠着素云打扑克。素云没有马祥燕机灵,总是输。打两局站起身去趟茅厕,再打两局又站起身去趟茅厕,马祥燕咯咯咯地笑她输得夹不住尿了。素云红着脸说,早上喝多了水,这会儿一冷,尿就多。

素云去第三趟时,马祥燕说:“真是的,被你传染了,等等我,和你一起去。”两个人一出门,寒风呜地扑过来,马祥燕打了个冷战,缩着脖子加快了脚步,小碎步子“笃笃笃”往茅厕跑。

素云说了一声:“等等我!”也加快了脚步跟她在后面,突然脚下一踉跄,“哎呀”一声,伸手去扶前面的马祥燕没扶着,咕咚一声摔在地上。马祥燕听见咕咚一声,回头一看,嫂子躺在地上抱着肚子痛苦地扭曲着脸,吓得大声喊:“娘!娘!俺嫂子摔倒了。哥!哥——”

屋里的人听见马祥燕的喊声,都跑出来,看到素云躺在地上,马祥达蹲下身想扶她起来。祥达娘吓得声音都变了:“俺的天,素云啊,怎么这么不小心呢。”她拍了马祥达的后背一下,“别磨蹭了,赶紧抱到炕上啊。”

马祥达把素云抱到炕上,素云捂着肚子又要起来。婆婆赶紧按住她:“躺着就行,先别乱动。”

素云小声说:“娘,我好像尿到裤子里了,裤子里面湿了。”

婆婆一听,摆手让马祥达和祥燕出去,让素云赶紧褪下棉裤,一看湿了一大片。素云捂着肚子,咧着嘴痛苦地看着婆婆。

祥达娘朝着堂屋里喊:“祥燕,赶紧的去你厚太老奶奶家,把老奶奶叫来,快去!”

马祥达一听娘这样喊,探进头问:“娘,怎么啦?”

祥达娘看了他一眼:“你去找队长要辆马车等着,厚太娘来看看,不行就赶紧去医院。”

厚太娘是村里的接生婆,也叫老娘婆,前后村的孩子都是她接生的。她是个半大脚(包了一半政策不让包脚了,又放开的脚)跟不上祥燕的脚步,天冷,穿了一件大棉袄,走起来更费劲。进了胡同,祥燕撇下她自己跑进家门,先去给娘说声老奶奶来了。厚太娘气喘吁吁进到房间里,摘下头上的棉围巾,脱下身上的大棉袄就爬到炕上。

素云娘快速地和她说了经过,厚太娘说:“可能是羊水破了。”

搭手摸了一下素云的肚子,看了一下素云的下体,“这是要生了啊,开骨缝了。使劲,往下使劲!”

厚太娘一边往下推素云的肚子,一边对祥达娘说:“赶紧的,去烧一锅热水。”

孩子生下来的时候不大,看上去像个小猫。都说有钱难买胎里小,柳素云整个孕期的寝食难安,孩子长得不大,也算是因祸得福,孩子个头小,又有厚太娘的助力,孩子顺利地生下来了。小孩刚生下来的时候没有哭声,祥达娘吓坏了,厚太娘见惯不惊,不慌不忙地握着小孩的双脚倒过来,在她的后背上轻轻拍了三下,小孩吐出一口羊水,“哇”的一声哭起来。

在孩子发出哭声之前,柳素云对这个孩子还是有恨意的,她甚至希望她生出来时已经死去了,如果孩子死去了,对她对孩子都是一种解脱。但是,当孩子发出微弱的哭声时,柳素云的眼里突然有了泪水。“孩子,这是我的孩子。”她的心颤粟起来。

“七活八不活”,孩子刚有七个月,小得可怜,祥达娘瞅着孩子,心里七上八下的。厚太娘把孩子包起来,用温水给素云擦拭了下身,走出房间对着马有道说:“添孙女了,大人孩子都挺好,放心吧。”

是个女孩,马有道心里有点失望,脸上却堆着笑说:“好!好!让您受累了,快洗把手坐下喝口水。亏了咱离得近呀,要不然可咋办?”

祥达娘递上接生的喜钱,担心地说:“孩子这么小,要是没有奶,哎呀哦,可难养活呀。”

厚太娘打了个哈哈:“放心吧,孩子很好。做奶奶受累也愿意啊。赶紧的给媳妇熬点定心汤吧,我回去了。”

出了门,厚太娘边走边自言自语:“孩子虽然长得小,可不像不足月,素云开骨缝了呢。”她猛然闭上嘴巴,又回头望了望马有道的家。

厚太娘走了,马祥达和马祥燕赶紧到房间里看素云和孩子。马祥燕小声惊呼:“这么小啊!真丑,可不像俺嫂子。”

祥达娘跟进来拍了祥燕一下:“月窝里的孩子丑过驴,不足月的孩子能多大啊。”

马祥达端详了好久,说:“这模样就像个豌豆。”

马祥燕笑起来:“怎么就像个豌豆呢,像个猴子还差不多。马豌豆?哈哈,马豌豆!”

马祥达不理会妹妹的嘲笑,说:“马豌豆咋了?豌豆开花好看着呢,俺闺女就叫马豌豆,咋了?”

马有道给起名叫马婉月,马祥达坚持叫她小豌豆。素云真的没奶,祥达娘用玉米糊糊搅上蛋黄喂马豌豆,本来应该素云吃的鸡蛋,省下来喂了孩子。马豌豆能吃,吃饱了就睡,玉米糊糊鸡蛋黄也让她长了一些肉肉。天冷,又到了年关,满月后柳素云没有回娘家。

过年时,马豌豆快三个月了,穿着素云给她做的小棉裤、小棉袄,在炕上已经能自己翻身了。素云是当年的新媳妇,结婚后半年多生下孩子,在村里又掀起一场口水狂潮。尽管马家人说是伤着了,早产,大家面上都顺着说万幸啊,背后可互相嘀咕,这孩子是马祥达的?要不是马祥达的,那马家可就是被人捉了冤大头了。讲得最厉害的莫过于徐翠兰了,她巧笑嫣然地说:“我不是说了么,打从春上我就闻见狐臊味,可就是有些人不信,非要往狐狸窝里跑。这次看真了吧,就是狐狸精找地方生孩子呢。当时我就纳闷了,这么好的姑娘,怎么会跟马祥达。”这次,大家都觉得徐翠兰讲得在理。

年初一,不少人来到马有道家里,看媳妇捎带着看孩子。天冷,又是早产,马豌豆还没有抱着出过门。马豌豆长得厚皮厚肉,看媳妇的你抱一下我抱一下,她瞪着小眼睛不哭不闹。马豌豆用干净的眼神看着一群又一群的人,来了,走了;一群又一群人看她的眼神,却是七拐八弯,包含了这个世间最复杂的内容。

“你们家豌豆可没随她娘,随她娘就好看了。哎呦呦,小豌豆这是随谁呀,自个长了个模样。这小胳膊小腿真有劲,就像个小子。”

就是别人不说,祥达娘也常常端详马豌豆,想从她身上读出儿子小时候的样子。整天抱着马豌豆让祥达娘常常回忆起自己拉孩子时的情景,可是呀,豌豆这孩子的方脸,黑乎乎的皮肤,小眼睛,塌鼻子,齐头齐脑的不像素云也不像自己的儿子。祥达小时候也是齐头齐脑的,可长了一双大眼睛,那头呀,脸呀,都不是这个样。祥达娘虽然心里这样琢磨,嘴里却和那些人说:“俺家豌豆还小,长大了就好看喽。”

柳素云知道女儿像谁,在心里咬牙切齿恨了一万次。看着马豌豆的脸,素云打心眼里喜欢不起来。幸亏祥达娘喜欢孩子,马豌豆一直是她喂着,平时,豌豆见了素云也不着急着让她抱,见不到祥达娘时才又哭又闹。

初二姥娘初三姑,初四初五拜丈母。按着年俗,正月初三,马祥达去张家庄走姑家。姑姑家和厚太舅舅家恰巧是近邻,俩家关系很要好,平日里有个大事小情,都不分你我互相照应着。姑父考虑到自己酒量不行,陪客怕祥达喝酒不足,喊了厚太的舅舅来家里吃饭,主要是陪马祥达喝酒。厚太的舅舅酒量好,喝酒不是问题,问题是,酒桌上陪客不能冷了场呀,马祥达闷着,不爱说话,姑父和厚太的舅舅就要费尽心思找共同话题活跃气氛。

酒喝得差不多了,说话就开始满嘴跑火车,跑到哪算哪了。厚太舅舅说着说着不知怎么就说到找媳妇一定要找近的,找知根知底的。他瞪着小白兔一样的红眼睛,把手遮在嘴巴上,说这话时,咧开嘴巴冲着马祥达内涵丰富地笑。一直不太说话的马祥达竟然较真了,酒精也攻陷了他的大脑。马祥达接上厚太舅舅的话:“你这是啥意思?找远媳妇怎么了?怎么就不知根不知底了?”

厚太舅舅摇晃着头,笑着说:“咱呀,心里明白就行了,不用说出来,药不能乱吃,话不能乱说。”

马祥达的犟劲借着酒劲就上来了,一口干了杯里的酒,拽着厚太舅舅的胳膊就要他说道说道。厚太舅舅一开始不说,马祥达就开始骂骂咧咧了,“有屎就拉,有屁就放,没有就别在这装神弄鬼的话里有话。”

厚太舅舅甩开马祥达的手,也骂骂咧咧了,“你个瘪犊子,竟敢骂长辈,你个瘪犊子,被人家骗了还在那乐颠乐颠的,冲我发什么脾气?有脾气回家问你媳妇去!”

“我媳妇怎么了!你今天不把话说清楚,别怪我姓马的不讲理。”马祥达抻胳膊撸袖子一副说打就来的模样。

“你这王八当的,你不会用尿泡想想啊,结婚半年多生出个孩子来,那孩子是你的啊!”

马祥达一个大巴掌就扇到厚太舅舅的脸上了。姑姑和姑父一直在旁边拉扯着,马祥达那身子骨他们哪里能挡得住。厚太舅舅挨了打,抓起桌上的酒杯扔向马祥达,“我好心好意和你说说,你他妈不知好歹。我是胡说的人吗?我姐姐亲口告诉我,那孩子不是你的。你老婆是顺产,不是伤着了,糊弄了你们,她能糊弄了接生婆?你个瘪犊子,还打我,你他妈做你的王八去吧。”姑姑姑父死活拉着马祥达不放,厚太舅舅晃晃悠悠骂骂咧咧地走了。

马祥达突然抱着头蹲下来“呜呜”地哭起来。哭了一阵,站起来推车子回家,姑姑和姑父怎么留都留不住。姑姑不放心,打发姑父一路远远地跟着,看见他进了村才返回。

祥达娘正在哄马豌豆睡觉,素云正在轻手轻脚收拾堂屋。马祥达咣当打开大门,把自行车扔在门口,歪歪斜斜进了屋。素云冲他打了个手势,朝炕上的娘俩努了努嘴,示意他别出动静。马祥达拉了柳素云的胳膊就进了自己的房间,用脚把房门关上。素云会错了意,嗔怪地说:“干么啊你,大白天呢。”

“柳素云,他妈的你告诉我,这孩子到底是谁的?”

“喝了多少酒啊,你胡说什么!发什么酒疯?”

马祥达一把把柳素云按到炕沿上,掐着她的脖子问:“我都知道了,你还装?你这个骗子,你他妈糊弄老子,老子饶不了你。”

素云被他掐得脸都红了,一边用胳膊使劲推开他,一边说:“放开我!马祥达,你疯了,你真是疯了!”

马祥达松了手,一屁股坐在炕沿上,“柳素云,你今天把话给我说明白,不说明白咱不算完。”

祥达娘在那边听见吵吵,抱着马豌豆过来问吵吵什么?柳素云整理着头发说:“谁知道他怎么啦,回家来就发疯。”

马祥达站起来摇晃着身体指着马豌豆说:“娘,这孩子不是咱们家的。”祥达娘打断他的话:“别当着孩子的面瞎说。你这是听谁说了什么?你姑说的么?”

“不是,娘,厚太舅舅说的,也不是,是厚太老奶奶说的。他妈的这还让不让人活了。”祥达娘听完,啥也没说,把马豌豆塞到素云怀里,沉着脸走出家门。

厚太娘是个严谨的人,嘴巴里从来不东家长西家短。素云的事她一直没有和别人提起过,村里沸沸扬扬的猜测和传言,也从来没有掺和。都说话儿没腿走千里,厚太娘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无心的说辞竟然引起轩然大波。

那还是年前,她回娘家正赶上厚太舅舅和儿子在家里吵吵,儿子去外地认识了一个姑娘,想娶她,厚太舅舅不愿意,想让他娶邻村的一个姑娘,儿子不愿意,俩个人为这事怄气,老子说不了儿子,儿子主不了老子,一开口就吵架。厚太娘听后,也不赞同侄子娶那个外地的姑娘,不知根底怎么过日子。厚太娘劝侄子,劝着劝着就拿柳素云做了例子。马祥达年年走姑家,侄子认识马祥达,厚太娘就说马祥达娶了个外地媳妇,怎么怎么地了。她怎么也想不到厚太舅舅把这事记在心里,酒后竟然说给了马祥达。

祥达娘气哼哼地进了厚太娘的家。厚太娘慌地让她进屋坐下,又忙着去倒水。“哎呦,祥达娘,你怎么有空出来串门子了?”

祥达娘气哼哼地说:“你别忙活,我不喝水,你坐下,我有事问你。”厚太娘端了水过来,递给祥达娘,“什么事?喝着水说。”

祥达娘接过水放到桌子上,“你说你也算是老人了,辈分又高,好歹叫你一声奶奶,我来问问你,这要是别人这么说,我开口就骂她。你怎么能说俺家素云的孩子不是俺家的呢!”

“哎哟,祥达娘,你这是听谁嚼舌头呢?”

“谁嚼舌头?你娘家亲弟弟,你不说,他怎么知道?”

厚太娘僵住了,看着祥达娘好一会,缓了口气。“祥达娘,你先别生气,听我说,我当时是和侄子说话说起这事了,是我不对。我当时没过脑子,以为离这里远,这话说了就散了,没想到能传回来。我给你赔不是,我马上去娘家,告诉侄子和弟弟,这事是我胡说的,不能再告诉别人。你看行不?”

祥达娘叹了一口气,“奶奶你和我说个实话吧,这事啊我生气是生气,可是我心里也有点疑虑,只是不想说出来。你真的觉得那个孩子有问题?”

厚太娘拧着自己的几个手指,就像面对着无解的数学题一样,不知道怎么解答了。“祥达娘,素云是个好媳妇,你比我清楚。豌豆这孩子是你一手喂大的,你说,是谁的孩子?老祖宗说:圈里认不了猪去,在咱家里就是咱的。素云是一心一意和祥达过日子的,好好帮衬着孩子们过吧。我和侄子胡说已经不对了,不能再和你胡咧咧。”

祥达娘咂摸着厚太娘的话,事到如今,翻盘子的代价太大了,即便是证实了孩子不是自己的,又能怎么办?就算离了婚,把素云扔到别人的脚底下,任人践踏,祥达就能好过了?再找媳妇会更不容易,说不定还要找离婚带小孩子的,那女人能比素云好?那孩子能有豌豆亲?祥达娘在心里掂量着,突然记起祥达还在家里闹事呢,说了句:“就依你说的吧。”站起身赶紧回家。

素云在房间里哄孩子,祥达没在家。豌豆看见奶奶就张开小胳膊让奶奶抱抱,祥达娘接过她抱在怀里,一时也不知道和素云说什么,抱了豌豆去自己的炕上。

五点钟光景,素云正打算做晚饭,出去玩耍的马有道和祥燕还没有回来。大门被哐当一声打开,呼隆呼隆进来五六个男人。素云赶紧跑去院里,看到马祥达被一个男人背着,身上的衣服都湿透了,赶紧招呼着背进屋去。祥达娘把豌豆放到炕上,迎上来问:“这是怎么啦?”为首的男人把祥达放到炕上,几个人帮马祥达脱了湿衣服,盖上被子。马祥达一声不吭。那五六个男人你一言我一语和祥达娘说了经过:马武的儿子和一群小孩在村里玩捉迷藏,有一个小孩藏到水井边的柳树后,听见水井里有声响,探头一看,水井里有个人,吓得他大声叫喊,几个孩子围着井口不知所措,有一个大点的说:“回家叫人。”孩子们奔跑着回家把家里的大人叫来。大人围着井口也感到为难,正月里还挺冷呢,都穿着棉衣,救人要下水,大伙你看我我看看你,决定先扔下绳子,让马祥达自己握住,往上拉他试试。马祥达泡在井水里,用手抠着井边的石缝,绳子头在他身边晃来晃去,他并不配合。最后,只好把绳子绑在两个人腰上,顺着井边慢慢下去,一人一只手拉住马祥达,井台上七八个壮汉奋力把他们拉上来。

祥达娘和素云千恩万谢留大家吃饭,马武说了一声改日吧,你们赶紧的熬姜汤吧,祥达冻坏了,别落下什么毛病,领着大伙走了。祥达娘进到房间,摸着祥达的额头,“你这是做什么?好好的怎么掉进井里了?在井里多长时间了?”

马祥达看了看娘,摇头。“我跟你说啊,我去问过厚太娘了,根本没有的事。酒可真不是个好东西,厚太舅舅喝了酒总是瞎说,厚太娘满口赔不是呢。你个熊孩子,听人家胡说几句就不过了?素云来咱们家这么长时间了,你说,素云像那种人吗?人家看见咱娶了好媳妇,眼馋,巴不得咱家出点啥事呢,你就偏偏要趁了他们的心?”听见娘这么说,祥达才说:“娘,我知道,我不是喝多了嘛。”

娘俩在房间里说话,素云熬了姜汤端进来。祥燕从外边一脸疑惑地走进来,“你们在干什么?咱家胡同里和屋后那些人在嘀嘀咕咕的干什么?”祥达娘看了一眼祥燕,“你哥喝多了,不小心掉井里了。幸亏马武他们把你哥救上来。外面不少人吗?”

“是,我看见徐翠兰也在,就没站下,赶紧回来看看。”

素云扶祥达坐起来喝姜汤,扶了一把祥达坐不起来,喊祥燕过来帮忙。祥燕一边责怪哥哥喝酒没数,一边和嫂子扶哥哥。祥达的腿冻得没有知觉了,竟然坐不起来。斜靠着墙喝了姜汤,素云就让祥燕出去,然后坐在炕边替祥达揉腿。

晚上,马祥达发起高烧,素云半夜敲开村里卫生室的门,要了退烧的白片片给他吃下去,依旧烧得跟火炭一样,迷眼不睁。祥达娘用酒精给他搓前胸后身,素云用凉毛巾敷额头,整整忙碌了一个晚上。

烧是三天后退的,马祥达整个人瘦了一圈,黝黑的皮肤看上去焦黄焦黄的,两只眼睛塌进眼眶子里,看上去有点吓人,更吓人的是他的两条腿废了,大小便也没有了知觉。任凭素云怎么样揉搓,那两条腿就像窗外的树枝,就像炕边的椅子,与马祥达一点关系也没有了。后面的日子里,针灸、按摩、用中药熏,无论怎样,都没有把这两条腿叫醒,它完全脱离了中枢神经的统治,再也不回应外界的刺激和马祥达的指令。

婆婆和公公没有用语言职责素云,对素云说话的语调却明显地冷淡了。婆婆开始指使素云干这个干那个,很明显马祥达瘫痪在床,素云是有罪过的。素云顺从婆婆的每一个安排,挑水、做饭、喂猪、喂鸡、洗衣服、照顾马祥达,从天不亮就开始,一直到马祥达睡去了,她才能躺下来睡觉。

春天正是万物萌发的时节,柳素云觉得自己的世界却荒芜了,想起这一年多所经历的一切,就像是做了一场荒唐的梦。素云想起那天,公公马有道坐在屋檐下,卷着一支旱烟,卷完用舌头舔了舔纸角,说:“这人就是个命,该谁的,欠谁的,是有定数的,人欺不算欺,天欺欺到底。该吃的苦,怎么转悠,都是逃不开的。”素云当时正在拿草做饭,低着头从公公面前走过的,听得一清二楚。仔细想想,这一年来战战兢兢,到头来怎么样呢?丈夫瘫痪了。这不是命又是什么?自己想逃得远远的,逃得了么?二十二岁的素云,这样一想,内心突然苍老了,觉得前面的路看不到一点亮光。命运是什么?就是白天在别人的口水里挣扎着操劳,夜晚在黑暗里舔舐身上的伤口?

马有道吃着旱烟感叹“人就是个命”。不是说柳素云,也不是说他自己,是说马祥燕。马有道说这话时,是一种虱子多了不痒的心态。马有道原先走街串巷时也喜欢说一下东家长西家短,陈家庄出了什么新闻,王家庄谁家出了什么丑事,他不觉得他这是在嚼舌根子,他说的时候,补锅底、盆底的妇人们,围着他,乐得跟什么似地,他自己也觉得很乐呵。有时候,没有什么可说的事了,心里还盼着哪里再出一点什么幺蛾子的事,让大家讲讲乐乐。现在,他自己成了大家讲讲的对象,他才知道被别人的口水泡着,就像身上长了牛皮癣一样难受。娶媳妇惹得一身骚,害得儿子成了瘫子。村里人的眼光和话语都变得七弯八拐,不光是戳脊梁骨,闲话都戳到脑门了。儿子媳妇的事已经让能说会道的马有道,变得沉默寡言,见人就低头,女儿马祥燕住到曹家庄曹五月家里,马有道都不敢走出大门了。

俗话说:正月正是正,婆婆做给媳妇撑(吃)。正月里,年轻人可以使劲的玩耍,忘了做饭也不要紧,老人们不怪罪。马祥燕正月里天天去闺友马梅花家里打扑克,白天黑夜地打,打扑克的几个人里有曹家庄的曹五月,一来二去两个人竟然产生了感情。感情这东西,谁能说得清楚,情不知所起而一往情深,那马祥燕就生出了非君不嫁的心。马祥燕揣着扑通扑通的心,回家和爹娘说起这事,马有道一口会回绝了。为啥?曹五月比祥燕大八岁,死了老婆,还有一个四岁的儿子。一个整天陪着小姑娘打扑克的男人,在马有道眼里就是不务正业油嘴滑舌。家里正因为马祥达的腿求医问药,着急上火,马祥燕一说曹五月的事,马有道顺口骂了几句:“不知道羞臊!这事是一个大姑娘提的?那曹五月算是什么东西!且不说他家里穷,一个死了老婆的男人,还拖着一个孩子,单说他是曹家庄,就不能嫁。你一个黄花大姑娘去当后娘?你是痴了还是傻了?”

马祥燕脸红脖子粗地看着马有道,一句话没说,扭头走了。爱情的力量多大啊,马祥燕的性子又那么“烈”,自己看定的事,死活不会回头的,更何况是教人生死相许的爱情。听到爹这样说,知道家里是不会同意了,趁着家里人不注意,她拾掇拾掇自己的衣物,直接住进曹五月家里了。我的婚姻我做主,生米做成熟饭,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马有道的心被儿子的事缠着,孙女的事闹着,马祥燕的赌气又让他的心里堵了一把蒿草。撕不清楚扯不清楚的堵着。他在家里恨恨地喝了半斤老白干,冲着老婆大吼大叫,骂老婆养了些什么王八犊子,这都是来要债的冤家,养大了,都他妈这德行,冤家,都是他妈的上辈子的冤家。骂完了老婆又拍着膝盖骂马祥燕——谁不知道马家庄和曹家庄有宿怨哪,等以后自己后悔去吧,绝了她的娘家门,就当没生这个闺女,别想再踏进这个门口半步。骂到没有力气了,酒也喝光了,他一头扎到炕上,到梦里找轻松去了。按着马有道原来的脾气,能追到曹家庄把女儿拉回来,大骂上曹五月一顿。就算要嫁,他曹五月也要明媒正娶,张灯结彩把祥燕接过去。现在,他舌头僵硬地说:“这老脸算是丢尽了,我不去找她,找她干嘛,她自己想吃苦,让她吃去,我不找,有本事她一辈子别回来!”

一个人老去,不是一件缓慢的事。几天的时间,马有道两口子的头发齐刷刷的白了,就像突然下了一场春雪,单单落到了他俩的头上。马有道不再走街串巷,每天坐在自己家的屋檐底下,一支接一支地抽旱烟,在吞烟吐雾里感叹人的命运。旱烟被马有道吸进去了,又被马有道吐出来了,可马有道总觉得吸进去的烟没有吐出来,他吐不出来,全部积郁在胸口,变成一块石头,硌得生疼生疼的。马有道坐在屋檐下的春阳里,没有像屋檐下的那棵小草一样舒展,而是一天天佝偻了,身体不再是那个理直气壮的感叹号,堵住心口的疼痛让他弯曲了身子,变成了拷问命运的问号。

柳素云和马有道一样,感觉自己被命运捉弄的已经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今后的日子。马祥达的瘫痪让这个家庭落寞冷寂,马祥燕的突然离开,让这个家庭轰然坍塌成废墟了。马有道矮下身形坐在屋檐下,唯一撑着的,只有柳素云稚嫩的肩膀。而跟在素云身后的是一个不讨喜的孩子,两个与自己相处只有一年的老人和那个躺在炕上没有一点声响的男人。

开春时节,柳素云下地干活了。家里就像有了瘟疫,没有人来做衣服,就不能坐在家里耗着。日子还是要过的。初春的早上,阳光还没有漫上来之前,大家站在生产队的场院,等队长安排活。素云白净的脸,一丝不乱的头发,身上干净合体的衣服,在那群蓬头垢面的婆娘们的旁边,就像一朵莲花。人们有意地疏远着素云,嘀嘀咕咕站在一边,眼睛却禁不住偷偷看她。看见人们都在偷看素云,脸色黝黑,额头发亮的新桩娘,拽了拽绾的一个长一个短的裤腿,朝着地上“呸”地吐了一口浓痰,“有什么好看的,也不怕脏了眼珠子。”随着她的一口痰,边上有人窃笑,“下地干活呢,打扮的那么好看干什么?”

“干什么?看好你家男人吧,等你知道干什么就晚了。”

“我呸!我家男人才不要这样的丧门星,难不成他也想瘫在炕上?”一群女人哄地笑了。

男人们比平时安静,规规矩矩站在离女人们五米之外的地方吃旱烟。素云站在男人和女人之间的空隙里,很清楚地听到了女人们的话,她低了头,挪动了一下脚,站得更远了一步。队长安排活的时候,婆娘们很明显的不愿意和素云搭帮,有个叫丽英的姑娘和素云站到一起,被新桩娘呵斥了几句,她乖乖地回到原来的地方。队长没办法,只好安排素云干一个人能干的活。歇息的时候,女人们不和素云搭腔,男人们不敢和她搭腔,素云一个人坐着。

这天傍晚,队里散了工,素云拍打着衣服上的土往家走,一抬头,看到厚太娘站在胡同口向她招手。素云紧走了几步,到跟前喊了一声老奶奶。因为给素云接过生,有过赤身裸体的面对,素云对厚太娘有着一种特殊的感情。厚太娘招呼她到家里坐坐。她跟在厚太娘的身后进了家门,厚太娘让素云坐到炕沿上。厚太娘坐在素云对面,轻声问她:“干了一天活,累了吧?”素云轻轻叹了一口气。冷漠和孤立,比身体上的劳累更让她难以承受。厚太娘也跟着轻轻叹了一口气。“我一直想和你说说话,又觉得,没有脸和你说三道四。祥达跳井后,我心里天天不是个滋味。要不是我胡说八道,你也不用受这个苦。可是素云啊,我还是想和你说说,在这里你没有长辈,我就当自己是你的长辈了。说的对与不对,你别拿我的不是,我是从心眼里想对你好。”

看到素云点了头,厚太娘又说:“我不想问你经历了什么,也不想说孩子的事,我今天想和你说,不管你以前怎么样,咱过日子过的是以后,不是以前。以前的事,过去了就过去了,不能一辈子背在身上。你过门也一年了,我端详着你也不是那种不三不四的人。所以啊素云,就说有亏欠,你也只是欠了马祥达的,要好好伺候他;你不欠村里人什么,你不用总是躲躲闪闪的,该争就争,该抢就抢,不能由着她们欺负你。都说舌头底下能压死人,口水里面能淹死人。素云你想想,舌头底下和口水里死的都是什么样的人?是坏人吗?真正的坏人是不怕别人说的,他心安理得的坏。压死的淹死的都是好人,要好的人才会为了名声自己杀死自己。有些人就是这样,看不得别人好,也看不得别人不好。好了,打压你;坏了,踩贱你。她们都是好人?新桩娘能在半夜三更不穿衣服去偷队里的粮食,你能做出来?光着身子,看粮食的人不敢靠近也不敢抓她,她背了粮食趁着月色大摇大摆回家。第二天,看粮食的人告诉队长,她怎么也不认账,把那人骂的都想撞墙。我不是教你跟她学,我是说,你不要在心里有太多负担。好好的活,把自己的日子过好。你不比她们低下,不用在她们面前低三下四,她们想欺负你,是她们不如你,不是你不如她们。你要把心敞开,该说就说,该笑就笑。你公公婆婆都是老实人,你要带着他们往前奔呀。”

从厚太娘家出来,天蒙蒙黑了,素云走得很慢,但是,每一步都走得踏实有力。厚太娘的每一句话都是有亮光的,明晃晃的,照着眼前的路,素云的心里一下子亮堂了,有底了。日子过的是以后啊。

回到家,祥达娘已经做好了晚饭,素云洗了把脸,抱了抱女儿,然后开始盛饭。她给公婆和女儿把饭菜端到桌上,端了马祥达的饭菜进到自己的房间,一口一口喂他。素云做这些时和原先没有什么两样,不一样的是,今天做这些事时,内心很安然。

素云变了,婆婆和公公说,公公也和婆婆说。哪里变了?他们说不上来。素云爱逗豌豆玩了,素云爱笑了,天好的时候,素云还把马祥达推到院子里晒太阳。素云给公公买了几个猪仔,给婆婆买了二十小鸡。公公和婆婆也变了,公公忙着打猪草喂猪,婆婆忙着喂小鸡,婆婆怕小鸡跑丢了,给小鸡染上了彩色的记号,抱着豌豆坐在院里,一只、一只、一只,数着来回跑的小鸡,看着鸡仔和猪仔一天一天地长。马豌豆也在一天一天长大,看着小猪和小鸡,在奶奶怀里高兴得手舞足蹈。

素云变了,村里的人也这样说。哪里变了?他们也说不上来。身子还是单薄,衣服还是干净合体,头发还是一丝不乱。可是,她变了,干活有劲了,见了人热情打招呼了,遇到欺负的时候马上还击了,新桩娘冲着她吐痰的时候,她也冲着新桩娘吐了一口,动作比新桩娘优美的多。

该不是看上那个男人了吧?闲话还是跟着她,从春到夏,从秋到冬。素云就像听不到。马豌豆会走路了,马豌豆上小学了。

有一天,马豌豆红着眼睛跑进家门,躲到角落里偷着掉眼泪。柳素云跟过去问她怎么了?是不是考试没考好?马豌豆哭着说:“不是,我考了满分。是她们起哄,说我考了满分有什么了不起,考得再好,也是‘私孩子’,没有爹。”

素云把马豌豆搂在怀里,问她:“那炕上那个人是谁?”

马豌豆说:“俺爹。”

“那你还哭什么?”

“他们说我没有爹,说俺爹不是俺爹。”

“他们怎么说,是他们的事。怎么做好你自己,才是你自己的事。他们说你是‘私生子’不可怕,可怕的是你自己把自己看成是‘私生子’,从而用自卑的心态活着。你要记住,你是谁不重要,关键是你要做谁。你考了满分她们起哄,那是她们嫉妒你。为什么嫉妒你呀?因为你比她们学习好。口水是个狐假虎威的东西,你害怕,你伤心,它就得逞了。你要是不在乎它,它就变成耳旁风,悄悄溜走了。口水里淹不死人,除非你自己非要趴在别人的口水里,自己淹死自己。”

说到最后两句,柳素云轻拍了一下马豌豆的肩膀。马豌豆被娘的镇静镇住了。

    姥娘讲到这里故事就结束了。我活动了一下坐麻的腿,没有追着问“你说的是不是真的?你咋知道的?”只是说:“故事不是很好听嘛。”然后,跳下炕沿穿棉鞋。

姥娘扶着炕沿问:“你干啥去?”

“找马豌豆写作业呀。”

等到姥娘颤悠悠穿上她那双尖尖的小鞋,我已经背着书包风一样地跑出了家门。


(编辑:作家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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