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 年

.曾玉仿.

初冬，日短夜长。入夜，山村一片宁静。

几声狗叫，门外传来脚步声和轻微的喝斥声。

门开处，百晓一脚踏了进来。

“来啦？”

“来咧。四叔喊，敢不来？他人呢？”

“咪，天冷，在灶下角坐咯。”

“嗯。婶娘，叫我来，有什么事吗？”

“等下慢慢讲，先进去坐吧。喂，百晓来啦。”

“啊。来来来，坐。”

百晓循声望去，只见四叔靠在灶下墙角坐着，左手抱膝右手握住一把精致的铜烟斗，口中吐出一串烟圈，弥漫在这灯光昏暗的普通的农家厨房里。灶炉脚下，将熄未熄的碳火灰烬，散发出温暖如春的温馨。                  

待百晓坐定，四叔便开口了。

“阿晓哇，今晚喊你来，是想叫你办件事。”

“唔使客气，四叔。有事，你尽管吩咐就是。能想着我，已是看得起我了。”

“我呢想建一简猪舍。就在门口山边，两层的，上面是杂物棚，下面是猪栏。”

“啊。”

“我想，建这猪舍，也不是很复杂的事。若去请老耿头、朗鸡他们来做，就没有必要了，况且，工钱也贵。我想来想去，还是交给你来做比较合适。而你，跟他们出门学做手艺也有些年头了，泥水、木匠也样样晓；承建这样的一单小工程，对于你来说，应该没问题吧？”

“没问题，四叔尽可放心；我也乐意去做。”

百晓听明白了，四叔家要起猪舍，既想省点工钱，又想质量保证，若能达到老耿头他们那些大师傅的水平更好。这样的差事，能轮得到他百晓，实在是不简单。毕竟是亲在一家，放心自己人，肥水还不流外人田哩。想到这，他心里美滋滋的。百晓他，也意想不到，自出门学艺以来，他平生独自承揽的第一宗建筑工程，竟然是为邻居建设一间猪舍。

这时，一直在旁边默不作声的四婶娘发话了，“阿晓，你四叔那么相信你，你可要尽心尽力啊！不要像上次那样，叫你做张食饭桌，搞得七倾八翘的，放只碗都不稳。”

百晓明白，四婶娘说的是上次给他们家做餐桌的事。桌子未做好，是因为在那天，百晓听别人说，是四婶娘在外面多嘴多舌，讲了些风凉话，传到女方那边去了，无意间导致了他的婚事未谈成。因此心情不好，思绪繁乱，一时糊涂，把桌子的四条腿弄得长短不一，放地上不平稳。想至此，又不好申辨，只好敷衍一番，忙说，“上次是你家的地下不平，那桌子才放不平稳。这回，我当然要尽心，一定尽心。”

“自己的手艺不到家，那有怨人家地下不平的道理！那事就不提了。这猪舍若做不好，以后也不要叫我四叔！就这么定，去吧。”看来，再聊下去，四叔可能真会发火了。

百晓知趣地告辞了，身影消失在茫茫黑夜中，还是那条看门的狗“汪”了一声，算是送客。

次日，四叔的猪舍动工了。

看到做屋师傅居然是百晓，于是引起了村里人的围观。人们指指点点，有说笑的，有赞许的，也有嘲讽的；百晓默不作声，只是低头做事。

百晓身材不高，不到一米六的样子，偏瘦，皮肤白净，留着小分头，说话还有点腼腆。今天他穿了身有点旧的帆布工作服，也不知是从那里弄来的，可能是他那个在县建筑公司上班的老表送的吧。

下屋的老耿头也过来看，对于四叔没有请他做这一工夫，表面上装着满不在乎，但在心里却有几分不舒服。

这时旁边有人悄悄说了句，“鲁班经还没背熟，也敢当师傅。”

四叔听到了，忙大声说，“敢上台60分。只要敢想敢干，总会成功！”

闻此，人们也不好多说什么了。

老耿头嘴唇动了一下，似乎要说什么，迟疑了一阵，终于一言不发地走了。

过了一段时间，工程完工了，倒也像模像样，看不出有什么不妥。四叔及四婶娘自然高兴，过年的时候，还请百晓吃饭，待为上宾。

自此以后，百晓在人们的心目中，已是村中最年轻的做屋师傅了。

只是，后来，还是出了点小问题。

来年春水特别多。一连几个月，总是阴雨连绵的天气，渐渐地，四叔发现，新做的猪舍后墙屋檐下，总是湿润的，像是被水淋湿的，当时也没在意，心想，等晴天了，也就没事了吧。

不料，有一天，暴雨降临，狂风大作，村中许多人家的旧瓦房都崩塌了。出人意料的是，四叔新建不久的猪舍，后半边也塌了一角。四叔一时弄不明白什么原因，忙叫来老耿头和朗鸡两位大师傅诊断一番。二位高人一看，就说：

“这不能说百晓偷工减料，只能说是他的技术不精，手艺还不老到。”

“没有学过鲁班，不懂规矩。那桁头木料长短不一，尺码不准，框架不稳，导致瓦面漏雨。”

“天灾，加上人祸，无可奈何。算是一次教训吧。”

四叔知道老耿头话里有话，但又不好发火，只得忍气吞声。

百晓万万没想到，一场大雨，会导致新建的猪舍塌掉一角，真是始料不及！至于会出现工程质量方面的问题，这在他看到四叔家所提供的建筑材料时，他就已经预感到了。木材粗细不一，有的勉强够长。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呀！他也向四叔提出过这些，可四叔一句“将就将就吧”，他也就不好多说了，四叔家确实有困难。要不然，怎么会叫他来做这事呢？四叔也有他的苦衷啊！

无奈，为了四叔，也为了他自己，百晓只好叫对猪舍进行了一次返工修整。

不经一事，不长一智，任何人的成功，都不可能轻易的得到。百晓就在这样的磨练中一步步地成长。他肯干肯学，凡乡下人能够接触到的技艺他都涉足其间，略知一二。久而久之，百晓便成为村中小有名气的小木匠泥水匠烧砖瓦师傅。人称“百晓”。

尽管如此，百晓仍然免不了会遇到出错尴尬的时候。

那天，砖瓦厂将要封窑，照例要杀生祭窑，祈求个好兆头，不要出现夹生砖。一大早，工人们把刚杀死的狗摔在窑旁的田埂上，刚好有小学生上学路过，有一个眼尖的学生发现那狗还没有断气，便大声说，“生的生的，还生的！”百晓一听，火了，怒冲冲捡了块石头追了上去，“叫你们乱说，我一石头劈死你！”那几个学生大惊，奔作鸟兽散，跑远了，留下一串开心的笑声，回荡在山野间。

果然，开窑一看，有近半的火砖是夹生的。这次是砖厂请他帮忙，做个技术指导，把握火候。不料，狗肉吃了，火候未看准，面子丢大了。虽说是童言无忌，但忌讳的东西毕竟是言中了，百晓只好自认倒霉。

从此，大家都知道，他百艺都晓，但无一艺精通，做木匠会散架，做屋会漏雨，掌火候会看走眼。他虽好为人师，好助人为乐，做事不讲价钱，人家却怕他好心办坏事。不过，嫌归嫌，有事，还得喊到他。

随着岁月的变迁，老一辈的师傅年事已高，渐渐的便退出江湖。蜀中无人，廖化当先。在此前无古人而后无来者之际，百晓也就越来越金贵了。

人们每每请他做事都极不放心，总要小心地问一句，这回不会出什么意外吧？他总是会说，放心放心，今年的流年好着呢！每每遇到不顺利的事情，他又会说，流年不顺，运气不好。

                                                                                              

后来，百晓时来运转，被招工进了县建筑公司建筑队，学到了许多现代化的建筑技术，也成了工程师级的人物，不过，好景不长，建筑队解散了，他也下岗了。自谋职业，还带着一个小工程队，成了包工头，到处承揽工程。

前年，他为村里学校建设新校舍，照样是做屋漏水；后来，还是去为校舍做了补漏工程。

一天，他的亲家夕章做六十大寿生日，请他去喝酒。席间，村里的老党员如烟哥过来了，颤巍巍的敬了他一杯酒，使他受宠若惊，连声说道“不敢当不敢当，本该我去敬您老人家才是。”

不料，如烟哥一句话，却使他下不来台。他说：

“阿晓，你也奔花甲的人了，好多事情唔使提醒。不过今日喝多两杯酒，忍不住，我还是说你一句。你搞工程，做老一世。建学校是公益事业，你照样做漏水，就好不应该咯。”

“既然讲起，我也就斗胆了。”百晓本来坐着的，听闻如烟哥一番话，心情有点激动，一手撑腰一手按住桌子站了起来，涨红着脸，双眼充血，直直地看着如烟哥，“如烟哥，我也知道，学校是公益事业，但我不是党员，政治觉悟不高。我是靠做到来食的，为了这个工程，我已投入十几万本钱去了，包括补漏的钱，至今我没拿到学校的一分钱。我个人没所谓，那些工人总要生活吧？学校建校舍，上面是有资金投入的，为什么要拖欠我们的工程款？你说，问题出在那里？”

这时，夕章过来了，忙劝止，“来来，喝酒。丧气的话今天不讲，天地良心自有报应，你怕啥？”

见百晓喝了那杯酒，夕章便扶着如烟哥离开了。

这边，百晓与同桌的人继续喝酒。此时的百晓，已是两鬓白发，越发清瘦，但是身板还算硬朗。酒酣耳热之际，百晓的话题也多了起来，而且越讲越不着边际了。

他说“我敢断定，洗了公家钱的人，今年会行衰。”

“？”众人惊讶。

“我敢预言，不出三五年，村里会出现比我厉害百倍的建筑师，起码是省城名校本科毕业的高材生。”

众人点头，相信。

“那你自己呢？”

“我啊，今年流年大顺。我的流年书写着呢，不信拿给你们看看。”

说着，他果真从钱包夹层里拿出一张陈旧的只剩下半截子的流年书来。当中也有会看的人，见那上面只写了一半便没了下文。

过了一段时间，村主任和村小学校长因为贪污建校资金，双双被处理；百晓的工程款如数兑现。

同在那一年秋天，村里考上了一名读建筑专业的重点本科大学生，要上北京读书。

百晓特地赞助了一笔捐款给他上学。

（2015.4.12.）

(编辑：作家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