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买你半盆阳光

来源:作者:韩春山时间:2019-03-24热度:0

买你半盆阳光

韩春山

周日早起,正在刷牙的我听到手机铃响,我喊素芸,不见反应,就让牙刷在口腔内高速运动了几下,匆忙漱口,再用手抹了把嘴角的泡沫,然后拿起了手机。

电话是大嫂打来的,问我啥时候回去接爸,天渐凉,马上进入取暖期,爸如果不去德州,她和大哥好为爸做过冬准备。并一再解释,她们绝没有要撵父亲的意思,是父亲真心想搬来德州住,且念叨多次。我告诉大嫂,单位近来很忙,争取下个周末回去接爸。嫂子说话向来阴阳八卦,这次表达的却非常直接干脆,我不明白这是否是父亲的真正意愿。我把电话打给父亲,接通电话后也不知是爸爸听力问题,还是室内信号原因,通话断断续续。我把身体移到阳台,效果不大,又忙着把窗子开出一条缝隙,挤进来的不是信号而是施工的嘈杂声。我随即把窗子关上,父亲的手机也跟着断了线。

“爸爸不愿意来,非要接出来也不一定是好事。”素芸不知何时跟在了身后,她一边在围裙上面擦着手一边说。

“我给大哥打个电话。”

“大哥的话还不都是大嫂教出来的。你下午两点左右给爸打,那时他正在晒太阳,清静。这个点说不定仨人正在一起呢。

离开阳台时,我瞥了眼父亲那把挂在墙上布满灰尘的摇椅。

三年前,我调市里工作后,和素芸过起了两地生活。父亲是在看了山东综艺台《幸福新观察》栏目的一档家庭婚姻危机故事后,开始鼓励我去市里安家。月月到了上学年龄,不能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这句喊了十几年的警示语,开始在我和素芸心里泛起。但碍于德州过高的房价,我们只是奢望。

一个晚上,父亲把全家人召集在一起,几本不同花色的存折在手里来回搓弄着。

“我能拿出的只有二十万,其余的你和素芸自己想办法。”父亲说出这个数字后,屋子里的空气像凝固了一样,大家面面相觑。

“这二十万是借不是给,啥时有了钱,啥还我。”父亲说这话时,向着哥嫂站立的方向暼了一眼。存折的出现,表明父亲多年来工资的去向有了答案,这个答案是我和素芸先前能估计到的,但却超出了大嫂的预测,大嫂先吃惊后失落的表情变化告诉了我。

“爸,你一定存的还有,不可能就这二十万全给了老二。”嫂子的表情很快转化成一种妒忌,话语也变得带有质问味道。大哥的手机响起,是儿子打来的。手机被大嫂夺去:

“小强你快回来吧,爷爷把给你在城里买房的钱准备好了”声音很响。父亲脸色沉重,拿起收音机出了屋子。嫂子目送父亲离开,同时也想把脸上现出的讪笑传递给父亲。见父亲不理,嫂子悻悻然,回过头来对我们解释,她这样是为了把小强哄回来。

经过大半年的筹备,我买了这套120平米的三居室。位置楼层都是素芸挑选的,她主要看中了楼前开阔没有遮挡。

“坐在阳台上,我能享受到阳光的味道。”望着窗外,素芸突然来了诗性:“此时此刻,让我一下子想起了海子的那首诗。”说完就自顾自的朗诵起来: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

喂马、劈柴,周游世界

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以后把父亲接来,就这么在阳台上一坐,听戏、喝茶,他一定高兴。父亲还可以帮着我们带月月。”我有所感染,说。

“老爷子未必愿意离开老家,你从小跟着咱爸长大,老爷子的性格脾气你又不是不了解,他在家自由惯了,城里的环境不一定能适应他。好在爸爸自己能打理生活,否则,丢给大哥大嫂他们,咱还真有些不放心。”素芸说完已是满脸落寞。

“其实大嫂就是刀子嘴豆腐心,爱沾些小便宜罢了。”

“这还不够啊,咱爸退休前大小也是个国家干部,又有自己的退休工资,才不愿每天听她那些瞎话呢。”

父亲刚退下来第二年,差点拴住,幸亏治疗及时,再加上素芸辞掉了律师事务所的工作,在家里专心伺候,老人恢复得很快,一年后已看不出和正常人有什么差别。在我面前,素芸也时常抱怨父亲的种种小毛病,但如果父亲一下子离开了视线,她还真放不下心来。我搬来德州那年,是个秋天。一周后,素芸执意要回去看看,我因工作忙,就让她带着月月回去。回来后素芸讲,她和月月进门时父亲正在门口帮着哥嫂剥玉米,脸上还挂着些玉米穗之类的东西。看到她们时父亲落泪了。此时的素芸更愿意父亲的眼泪是由于肉体的疼痛引起,但直觉告诉她,泪水起源于父亲的心底。素芸不想让这种场景持续,否则她的眼泪也会落下来,更重要的是怕嫂子生出其他想法。素芸故意大声掩饰:“爸爸,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父亲的表情还是被嫂子捕捉到:“见到亲人看把你激动的,就像在家受了多大委屈。”

月月兴奋地投入到爷爷的怀,才结束了让各方都很尴尬的局面。

素芸把父亲的被褥晾在院子里。霉味瞬间形成的气浪让她身子后仰时几乎失去重心。她提醒哥哥说爸过去有那个病,让他尽量少活动;秋季潮湿,被褥最好每天都要拿出来晾晒。大哥不语,把眼睛望向大嫂。大嫂撇嘴、扭脸。在给了素芸一个后脑勺后说:

“不放心让爸跟你们去过吧,反正楼房也买了,这本来就有爸的一份。”

“接走就接走,这年月,养个人还是能养得起。”

大嫂嗓音高亢、辛辣,素芸语调缓慢、柔和。妯娌俩半红脸半玩笑。父亲躺在摇椅上,微闭双眼,一声不吭,后来把收音机的音量调大。

“爸,跟我们去德州吧。”素芸问过后转身,却发现空了的摇椅自己在那里前后晃荡,走到屋门口的父亲把头摇像拨浪鼓。后来父亲对素芸说,他不愿离开这个家,一是到哪儿也不如自己家自由。二是趁着胳膊腿能动,不给儿女们添麻烦。父亲说这话时,目光处于散射状,思考的也一定很遥远。

我对素芸讲,等过些日子再把老爷子接出来吧,咱前脚离开,后脚老爷子跟着出来,大哥怕落个不孝的名声,脸上挂不住。素芸说,大嫂不一定也这样想。

一个月后,大嫂给素芸打来电话,开口就问德州送没送暖气,楼上暖和不暖和。问过之后就聊起了小强新谈的对象,说对方非要有房有车才愿意跟着,咱一个庄户人,往哪去凑那几十万房款啊。

“养儿有嘛好的,没人管,负担重。靠小强为老王家传宗接代怕是没指望了。”

谈起传宗接代,素芸本就觉得在大嫂面前矮半截。现在更感觉自己像一个小偷。

我和素芸商议,周末无论如何都要把老爷子接来住。回家之前我给大哥打去了电话,让他给老爷子收拾好东西。

这次见到父亲时,父亲正眯着眼晴晒太阳。见到我们非但没动还把脸朝向了另一个方向。崭新的藏青色中山装,与布满污渍斑点的裤子很不搭。大嫂说,你说咱爸这是啥脾气,开始说好了跟你们去德州,这不,衣服换了一半,又变卦了,真是老孩小孩。素芸走到父亲跟前说:“爸,你看大嫂买的衣服多漂亮,裤子咋了?不合适?”

“不是不合……”大嫂话说了一半,素芸回头冲她眨了下眼。

“我老了,哪也不想去了,可你们为何老逼我。”父亲的音调里裹挟着委屈。

“接爸爸过去主要是帮着我们看月月。德州那边的阳台也不错,可以晒太阳,如果爸爸在德州住不习惯可以随时回来。”素芸先是弯下腰,继儿又蹲下身子。父亲不再吱声,眼角有泪滴涌出,顺着脸颊落到地上。

我望着父亲,觉得也许父亲是对的。有了家乡人情风物的滋润,父亲是鲜活的父亲,离开了这个环境,父亲是否会变成一件由儿女们任意摆放的古玩呢?

素芸不再说什么,一回身看到女儿月月站在人群外面正用疑惑的目光望着她们。她冲月月招了招手,然后又指了指父亲。

月月跑上前拉起爷爷的手,老爷子睁开眼欠起身来,脸上随即有了笑容。月月说去吧爷爷,你去后还能陪我玩呢,这几天我总是梦到爷爷。

孙女的音容,映在爷爷清澈的眼睛里,并演变成了一抹明亮。最终,这抹明亮驱动着父亲孱弱的身子上了车。嫂子眉间皱起的山川也在父亲上车的那一刻伸展为一片汪洋,任由浪花在上面蹦跳、翻卷。

旅途的颠簸,让父亲晚上睡得香甜。父亲的鼾声也给了素芸一种踏实感,它标示着父亲对新环境的融入状态。第二个晚上,素芸想得到与昨天晚上相同的结果。但她没有等到,等到的是熄灯后父亲的走动声、开门声及卫生间的流水声,间或伴有在极力压抑状态下的沙哑干咳。这些响动毫无规则地在黑夜里循环着。素芸拍拍睡得正香的我,示意我听。我听后说,人老觉少,没事。一转身又睡了。素芸回想父亲在乡下时是否也时常制造出这些动静,回想的结果是否定的。她想着把父亲接来是为了让父亲的幸福感增强,至少要保持在相同的水平。屋子里的响动证明父亲没有按着他原有的生活规律,如果让这种生活状态持续下去父亲还会有幸福可言吗?素芸感到了压力。这种压力她又觉得应该是身边睡正香的男人所有。于是她再次把我叫醒。

“咱爸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你还是过去看看。”

我披衣下床,悄悄推开父亲的房门,发现父亲正静静地坐在床边,面朝窗外,一动不动。

“爸,还没睡啊?”

“窗外到处是灯光,一会儿半会儿睡不着。”黑影里,父亲转过头来,接着开始了抱怨:

“城里和乡下不一样,乡下黑天就是黑天,白天就是白天。但城里不是这个样子,白天阳光少,夜里灯光多。”父亲让我回去睡,说自己现在还不困,等困急了,自然会睡的。

隔着黑暗,父亲的声音突然变得缓慢冗长,没有了在乡下老家时的那种简洁、自信。在与父亲的对话中感到一种我与父亲的角色转换。我看不到父亲的目光,我猜想父亲眼框里一定是两天之内的第二次潮湿。难道父亲离开家乡真要变成一件珍贵古玩了吗?

素芸给他卧室安装窗帘,被父亲制止了。父亲说,夜里自然的黑与窗帘遮挡的黑不是一个概念,那样他会感到窒息。

素芸接月月从幼儿园回来,屋子里没找到父亲,打电话发现父亲的老年机在阳台上的花盆里,人却没了踪影。素芸带月月围着小区前后左右找了个遍,最后在地下停车场,发现父亲正一脸茫然地打转悠。原来父亲觉得楼上闷,想去小区里转转,坐电梯下到了地下停车场。有着五六百个停车位的停车场,在父亲的眼里,过道与过道就像卵生兄弟,转了半小时,不但没找到出口,来时的路也找不到了。物业人员从监控中发现了父亲举动可疑,通知保安后才联系到素芸。

父亲见到素芸的那一刻,眼睛里除了惊喜之外,恐慌与绝望的眼神还没有完全消失。坐电梯上楼,父亲说住在这里就像进了监狱。没病也闷出病来。执意让素芸给我打电话,送他回乡下。

晚上回到家中见到父亲时,已不是素芸描述的那个样子。我和素芸都感到自责,想着无论用啥办法也要让父亲高兴起来,让父亲慢慢适应新环境。通过努力后,如果父亲还是执意要回去的话,就让父亲回去。

我重新检视了父亲的房间,这是唯一和阳台相连的卧室,阳台上堆着大小十几盆素芸刚刚养起的花,高矮错落,草木相间。我明白这是素芸为了给父亲营造一个田园式空间而精心布置的。只是把阳台堆满满的。为给父亲腾出更大空间。素芸只好把部分花草分流到了各个室内。我又从家具店为父亲买了把摇椅,比起老家的那把,脚下多了按摩功能,父亲试过后感觉还可以,父亲答应再凑和着住几天。

午后的阳光斜射进阳台上,父亲躺在椅子上,手捧紫沙壶,一曲马连良的《借东风》让他听起来没完没了。父亲常常闭起眼睛听着戏曲进入到梦乡。素芸轻轻接过父亲手中的紫沙壶,又拿来一条毯子给老人盖在身上。阳光洒在父亲古铜色的脸颊上。她认识父亲十几年,还从没有这样近距离地观察老公公。和十几年前相比,父亲的脸上,老年斑不知啥时开始变大变密、皱纹变深变粗。一桩经济纠纷案子让身为代理律师的素芸认识了主管单位公司业务的父亲,过多的交往让父亲认准了这位贤惠干练的年轻律师就是自己的准儿媳妇,后托朋友牵线,我和素芸走到了一起。父亲在社会上的威望也让素芸很是仰慕。待到父亲退下来,沦为普通的家庭一员后,过多的生活交集,再加上代沟的必然存在,偶尔会使素芸从心理上对父亲滋生出厌倦,甚至父亲的多余。但真正离开父亲来德州后,素芸对父亲的担心与牵挂又变得非常强烈。平时父亲教育我们的两个词是——勤劳、奋进。前者多用于大哥大嫂,后者说于我和素芸。看到我们淡漠的表情时,父亲往往一声叹息过后,轻轻地摇一下头。

父亲是个闲不住的人,退下来后常帮着大哥干一些农活,和原先的白净相比,脸上掺杂了一些健康色。父亲眉毛很长,和头发一样花白,这种花白没有中间色过渡,非黑即白。素芸为此还专门查了卦相书,书上说,这样的人在五行中属火,长寿。而长寿的要件之一是要多日照。因此,我和素芸每看到阳光下的父亲时,心里就有一种踏实感。而大嫂的观点是父亲的长寿与帮她们干农活有关。

月月也时常加入到中间,让爷爷在摇椅和花盆中间给她腾出块地方。爷爷讲故事,月月唱歌。经过爷孙俩商讨,以阳光射在那盆水仙花里的光线为准,半盆阳光时,月月就到了做作业的时间。一次父亲想去卫生间,离开阳台又回来,反复折腾了好几回,月月在那里排积木。父亲向月月求援,月月心领神会,嘴里喊着“妈妈”跑向卫生间,打开后发现里面并没有人。等爷爷从卫生间回来,半盆阳光只剩下了一个边沿。

“爷爷,你想买吗?”

“买什么?”爷爷问。

“阳光啊,如果爷爷想买,我就卖给爷爷半盆。”

爷爷不知月月卖的什么关子,就从兜里掏出枚一元硬币,对月月说:“爷爷买你半盆阳光。”

“那就卖给爷爷一盆吧。”月月小手托着腮,先是想了想,然后跑去妈妈的卧室,找来一镜子,让阳光折射到花盆里。

“爷爷快看,这一盆全卖给你了。”月月开心地笑,爷爷也在笑。自打那以后,如果爷爷提出要买半盆阳光,就到月月做作业的时间了。

一次感冒过后,父亲的身体虚弱起来,咳嗽、痰多。有时他把浓浓的痰吐进花盆里,在阳光的照射下反着刺眼的光亮。素芸看后皱了皱眉,这一小小的举动被月月发现,大声嚷着妈妈不许嫌弃爷爷。父亲听后脸红红的,接着又咳了两声,随着喉结的嚅动,涌上来的痰又咽了回去。

月月渐渐成为爷爷的代言人。古玩正在慢慢复活。

那是一个晚餐时间,爷孙俩正争抢着向我和素芸汇报他们一天的有趣故事。大嫂给我打来了电话,说他们想搬父亲这边住,那房子闲着也闲着。我说,父亲的房子,要有他来定,我和素芸没意见。随后我就把手机递给了父亲,不知电话说了些什么,父亲一声不吭,就把电话挂了。父亲停止了吃饭,坐在那里沉默不语。素芸说,打电话也不看个时候,扫兴。月月看爷爷不吃,也来了句“扫兴”,然后放下了筷子。我只好给大哥把电话打过去,大哥讲,你嫂子是想把原来的房子倒出来给小强娶媳妇用,城里的楼房他买不起。我对大哥讲,房子的事是大事,咱爸在那院子里住了这么多年,不能说搬就搬。大哥说,咱爸回来让他和我们一起住,我和你嫂子伺候起来也方便。我在电话中每说完一句,大哥那边都要拖三五秒后回答,我明白他是在等待大嫂的指令。我说这事不急,眼看快过年了,等过年时全家人一起再商议也不迟。否则这样的沟通只浪费电话费,是没有结果的。通话过程素芸始终在旁边听着,见我挂断电话,小声嘟囔着:大嫂那脾气,啥事做不出来,爸真要是跟着他们过,还不把咱爸往墙头上戳啊。我用手指了指坐在那里假寐的父亲,想止住素芸再说下去。素芸用手指了指耳朵,再指指爸爸,然后止住了唠叨。

父亲和大嫂关系不睦,私下时常说她没文化,素质差,若能赶上素芸一半也就不错了。大嫂也常常当面指责父亲有偏向,只疼小的,不管大的。素芸为此还常抱怨,两个儿子的老人,这些年来都是自个儿伺候,大嫂得了便宜还卖乖。

吃罢晚饭,父亲说明天回老家,出来这么久,想家了。我和素芸一起劝父亲,说离过年没几天了,如果现在回去,冰屋子凉炕的,这么大岁数哪禁得住折腾。过年时咱提前让大哥把屋子收拾好,到时在家多呆些日子。

我心里清楚,嫂子的电话,无论是否与房子有关,都会勾起父亲的乡愁。这种情感的浓淡,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不同,父亲的感受也只有他自己知道,我再次想到“古玩”这个词。我替父亲悲伤。

我与大哥的院落对门。大哥房子盖得早,质量不如我和父亲住的房子好。准确说,父亲是为自己盖的。前些年时兴在县城盖房,父亲不为所动,说老家离县城只几里路程,没那个必要。在老家本乡本土的,想咋盖就咋盖。在当时来讲,父亲的房子在农村是最好的,前出厦走廊,地板砖罩面。后来我结婚时又对房子内部进行了改造,卫生洗浴等一应俱全。为此大嫂每每提及此事就认为父亲偏袒我。

我在德州一家律师事务所的朋友问起了素芸的情况,想让素芸去他那里工作。素芸说,家里这么多事,离开不知行不行。素芸征询着我的意见,我觉得再把素芸圈在家里着实委屈她。就说,你还是去吧,月月的幼儿园就在小区里,她现在不用接送。到家有父亲照看着,你有份工作还能减轻经济压力。再说,父亲的那二十万房款早还一天,父亲就少听一天大嫂的瞎话。    

我们是年二十九回到老家的。大嫂立在门口喜笑颜开,见我们张嘴就说她一早就看到一群的喜鹊围着院子叫不停。随后把我们和父亲送到各自的屋子。炉火红红,室内温度不亚于我们德州楼房的集中供热。过年用的蒸、煮、煎、炸等食品,哥嫂也全都烹制完毕。哥嫂的异常热情,让我和素芸感受到其良苦用心。在私下里劝父亲,说大哥大嫂在农村不容易,他们愿意搬过来就搬过来住,让哥嫂住我们这两间。这么大房子空着,父亲一个人也住不过来,反正我们俩没意见。我和素芸想这样就可以堵住哥嫂的嘴,父亲的二十万也可以缓一缓还了。

这个春节,父亲除了在除夕之夜接受我们和村内晚辈们的跪拜之外,与村中旧友喝酒、聊天,隔三差五还要搓上两圈。他就像鱼儿重新回到了水中。看到父亲充实而又快乐的生活,我和素芸倍感欣慰。面对哥嫂的超常规热情而又陷入尴尬——父亲只字不提房子的事。

假期到了,父亲下定决心,不走了。

离家时,我只好对嫂子说,咱爸岁数大了,脑子一时半会儿转不过弯来,你搬过来住的事要从长计议。大嫂向来翻脸比翻书还快,面对这样一种结局气直跺脚,扬言说父亲不管她们,她们也不管父亲。

父亲不来,月月没人带,把我和素芸的计划彻底打乱,本指望春节过后能安心上班的素芸,工作也打了折扣。上午可以去半天,当然低薪也就只有原来的一半了,好在律师薪金主要靠绩效。

刚一开春,楼前的空地上,竖起了高高的塔吊。说是要盖三十三层高的住宅楼。三十三层高的楼房,对于我和素芸来说,没有概念,只觉得每天机械设备的轰鸣声吵够呛,盼着大楼能早一天竣工。中间素芸还对我说,咱爸不来不来吧,这么吵,老爷子一辈子清静惯了,他哪受得了这个。让我们感到高兴的是,父亲的工作做通了。这中间素芸曾在电话中给父亲提起自己工作的事,说她经常接到一些大单,是上千万元债务的诉讼代理,如果官司打赢了,代理费可不止三两万。这样就可以尽快把父亲的二十万元还上。问题是她需要去外地出差,这期间月月放学回来没人照看,为此,这样的案子她已推掉好几个了。父亲电话说:“二十万不急着还,手里宽松时只还十万就行,钱,对于一个糟老头子没有用,早晚都是儿女的。”几天后父亲又打来电话,他答应秋后搬来德州住,这个夏天他要尽情地享受一下宽敞的庭院生活。

日子一天天过得飞快,楼房也一天天在长高。刚进入十月份,远处的风景已经被新楼挡住了。我和素芸也就有了隐隐的担心。随着天黑得渐快,我和素芸心里的阴影也越来越多,直到阳光在下午后被彻底阻断,脚手架还在一层一层慢慢爬升。

我站到阳台上大骂这些没良心的开发商甚至天马行空地想像着市里新近发生的一起腐败案是否与挡在我们眼前的大楼有关联,好进一步坐实楼房在规划、用地方面的违法性,这样也就有了停止建设、拆掉,或去掉几层的可能。我把想法说给素芸,素芸笑笑,说:

“你咋不想让后羿当年就在天上留两个,南一个,北一个。那样就够用了。”

听完素芸的嘲笑,我还真朝楼的阴面望了一眼,然后说:“再有一个,估计也照不到咱家里。”说完,我又进一步问素芸,法律对建筑遮光问题难道没有规定吗?素芸说她今天刚刚咨询了同事,他们说建筑物的采光应保证冬至这天午间满窗日照时间不少于一小时,或者全天有效日照时间累计不少于两小时。我们家的采光时间似乎大于了这个数值。我开始关注我们家的采光量。从早起开始掐时间、观气象。看到早起侧射进来的微弱光线问素芸算不算采光量,素芸沉思片刻后给出“可能算”的模糊概念。

上午,阳光是通过建筑物缝隙断续射在阳台上的。中午较集中,下午两点后就见不到了。并且每天的采光量都在减少,现在离冬至还有不到俩月时间,不知到了那一天能见到多少阳光。我说,父亲最爱午休后晒太阳,没了太阳你让父亲咋办?素芸叹口气说,政策不是给咱一个人定的。实在不行让他到小区里的健身场去活动,那里老年人多,习惯了就行了。素芸开始后悔悖着父亲的意愿劝说老人来德州,更不知道父亲午后坐在没有阳光的阳台上是否会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古玩”。

我下午给父亲打去了电话,父亲还真像嫂子电话中说的那样,答应得很痛快。父亲说,小强谈了个对象,女孩先说在城里要楼,后来到老家走了一趟,不再坚持在城里买楼,但要爷爷住的宅院。父亲觉得小强整天东跑西颠的没个正式工作,不能因为房子的事把这门亲事吹了。父亲还说他要指望着小强为老王家传宗接代啊。我心里一阵醋意,电话那头的父亲是沉浸在老王家能延后的喜悦之中,而完全没顾忌到我这个儿子的感受。我岔开话题问父亲小强媳妇长如何,个子高不高。父亲说,他没有见到本人,在咱这里有个习俗,长辈见新人要给红包。所以大嫂没让父亲见。其实不就是包个红包嘛,图个喜庆,也是做长辈的一份心。父亲还说,大嫂提起房子的事就掉泪,当老人的盼着小人们都好才行,所以父亲见不得嫂子的眼泪。嫂子表态,爸爸如果不愿去德州,让父亲和她们一起住。父亲权衡再三觉得还是去德州好,并且电话中一再叮嘱把阳台给他收拾好,他要和月月继续他们的阳光游戏。父亲讲,他再在老房子里住上一星期,不耽误哥嫂为小强重新装修,搬出来了,就不可能再回去了。

“劝千句万句,不如大嫂的眼泪一滴。不过真正起作用的还是小强媳妇这事。”素芸靠扶在通往阳台的门上,盘算着如何为父亲重新布局

“还有照看月月的问题。”我说。

素芸听罢,嘴角先是往下撇了撇,随后笑意就爬上了脸。听说爷爷要来的消息,月月先是喊跳着挤进阳台,一会儿就沮丧地对妈妈说,她再也不能卖给爷爷阳光了。

接父亲上车时,父亲把抬起来的一条腿从车门里缩了回来。他返回了院子。素芸冲背影喊;“爸,咱东西都带齐了。”父亲不吭声,在众人注目下,父亲到院子的各角落又走了个遍。回身向哥嫂及整个院落挥手时,父亲脸上很灿烂。父亲或许看到了小强,小小强们……

车上,父亲不停地回头张望着,直到村庄在视野里消失。待父亲转回头时,后视镜里的父亲已是热泪满眶。月月悄无声息地把头枕到爷爷的怀里。父亲低下头,摆出逗弄月月的姿态,以掩饰控制自己的情绪。

在拐过一个弯后,太阳直射进车内,也仿佛给车的沉闷空气增加了点活泼色彩。我这时联想起了阳台上已消失了的阳光,想为父亲的心理承受做一次铺垫,说:

“据科学考证,最新科学考证,人如果过多地摄取阳光,对健康也是十分不利的。所以人对太阳的摄取量要适可而止。”

父亲是见多识广的人,所以,我在科学考证前面,故意加上“最新”二字。

“谬论!”父亲没抬头就来了一句。

月月也开始起哄:“对,爸爸这是谬论。”

坐在前面的素芸绷不住,咯咯地笑出了声。

“我这是有证据的,一些肤病患者,大都与阳光照射有关。”我极力辨解着。

“你说的那是曝晒,生活中谁没事三伏天跑到太阳底下站着去?”父亲抬起头来,面部完会没有了刚才的悲情,而被认真和执着所取代。素芸用手在下面轻轻拍了我一下,示意我的这种不靠谱的考证应到此为止了。

进了家门,来不及坐下的父亲被月月默不做声地牵引着走向了阳台。素芸示意我跟过去。不等父亲开口,我就面朝窗外赶忙解释上午的阳光还是很多的。再转身看父亲时,父亲正用我从未见过的表情默默注视着窗外的一切。

窗外,响起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三十三层的大楼正在举行封顶仪式。

姓名:韩春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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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址:山东省德州市东方红东路259号长河街道华腾御城小区1号楼2单元1303.电邮:lxhcs@163.com


(编辑:作家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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