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绣春风

来源:作者:素心如兰时间:2015-12-18热度:0

  她秀发高绾,露出修长如天鹅般的脖颈。一件湖水蓝的春衫,如风拂过,在她潋滟的眸底漾起一痕浅浅的绿漪。她低着头,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我只能看见她半隐在丁香花树旁的美好侧影。天空很蓝,流云如絮,柔暖的阳光为她披上一层雪润的纱衣。她的手像两只翩跹的蝶儿,正用彩线穿起一缕缕春风,一针一情牵,一线一温柔,光影过处,一朵一朵的繁华便在她指尖渲染成一帧春天的流景。又似有蜂蝶隐隐,振翅欲飞,栩栩如生。


  “哇,好美!”我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惊起了花树旁专心刺绣的女孩。她手指一颤,一颗红宝石般的血珠便从她左手中指间冒了出来。女孩有些慌乱的抬头瞄了一眼,我只来得及看到那一双清澄如水的大眼睛和一张略显苍白的俏脸,她就像只受惊的麋鹿一样消失在花丛中。如隐世的狐仙,又似镜花水月的幻梦。长风吹过,唯有丁香花树枝摇叶舞,以及那满墙凝烟滴翠的绿萝。


  顺着花枝摇曳的方向过去,是一座干净整洁的院落,房前屋后花木相映。一树粉红的桃花,一丛疏落的蔷薇,几株豆蔻的海棠,几簇娇艳的迎春,一蓬淡紫的鸢尾,一茎虬髯翡绿的葡萄藤,夹杂着细碎繁密的丁香,入眼处,竟是满目含春,花香怡人,风烟俱净,仿佛浓缩的水乡江南,一帧绝妙的水粉。



  我呆了一下。昨晚过来时天已向晚,况旅途劳累,哪有时间和心情左顾右盼?孰料这僻静的小山村,竟有这样一处堪称园林的景致。我急奔下楼,表姐从厨房迎出来问:“这就开饭了,你还去干嘛?”


  “我去隔壁瞧瞧。简直就是个花园啊!”我由衷惊叹。


  “哦,那是葛姨家。”表姐神色有些古怪,又有些复杂地拦住我,“你还是别去吧。”


  我耸耸肩表示狐疑。


  “唉,怎么说呢?葛姨离过婚,又惨遭车祸,之后带着高位截肢的女儿,性子有些古怪,脾气躁动易怒,一句不通就跟人大吵大闹,我怕你贸然过去,讨个没趣。”表姐叹口气,但言辞间颇有些敬重。“她们在这乡下生活,也不容易啊。”


  我的心猛地一揪。有着那样一双灵动乌黑大眼睛以及灵巧如穿花蝴蝶手的女孩,有着那样娴静美好侧影的女孩,竟有那样惨痛悲苦的经历,那么,她指尖涌出的繁花春景背后,有着怎样的酸楚和艰辛?

  葛姨家的院墙是一人高的锈竹编成,枝枝蔓蔓的矮牵牛竞相缠绕,蓬蓬勃勃的叶脉间已孕出几颗小小的花蕾,孩子气地探出粉紫的骨朵。竹篱内,几畦嫩绿的菜苗排着整齐的队列,随风摇曳。豆角、黄瓜和丝瓜都搭上了架子,零星冒出一朵黄色的花蕊,水灵灵的喜人。檐角还有一株半开的玉兰,莹润粉纯的朵白为小院平添几许素雅和清贵。


  我再次呆了一下。能把一个农家小院侍弄得如此精致优雅的葛姨,怎么会是表姐口中那个躁怒的女人?就在我有些踌躇地站在紧闭的竹篱边探头探脑时,一位碎花上衣的中年女子从繁绿的矮牵牛旁探出头来瞅了我一眼,双眉竖起,眼神淡漠冰冷得出奇。不等我开口,一团杂草就扔在了我身上,紧接着就是一声喝骂:“滚!贼眉鼠眼的,一看就不是个好东西!”


  我大汗着落荒而逃。

  我坐在阳台上,把满目的姹紫嫣红调成繁多复杂的水粉,用手中的画笔,一笔一笔勾勒出长空、远山、美丽却安静的原野和村庄,以及行走在画中的人。为了寻找灵感,我甚至穿山涉水来到了远在千里之外的表姐家,只为在本届青年书画艺术展中崭露头角。


  午后的晴空如洗,长风如薰,我安坐在春天的门楣,为自己的理想插上洁白的翅膀,醉心于放飞跃动的青春和对艺术的畅想,浑不觉天已向晚,暮色已近。


  画笔收转,一帧山村春深图跃然纸上。我长长地舒了口气,深觉自己的千里奔袭大有裨益。表姐从背后探出头来,突然指着那道低眉婉约的小小人影惊呼一声:“逸飞,你怎么把许然画进去了?”


  许然?丁香花边那个秀发高绾的女孩?我怔了怔,整个下午我都专注作画呀,也许是她一直都在那里,无意中成了我笔下的风景。我不以为意地笑笑,原来那个隐在丁香边绣花的女孩叫许然。很好听的名字啊。


  之后的时间里,陆陆续续听表姐他们说起葛姨和许然的故事。知道她们来自繁华的大都市。许然曾经是个品学兼优的富家小姐,钢琴、舞蹈都非常出色。十二岁那年,离异后的葛姨带着女儿出国旅游,一场车祸夺去了许然的双腿,也夺去了她所有的幸福、骄傲和自尊。葛姨悔恨自责得无以复加,看着几若废人昏迷不醒的女儿痛不欲生。几度寻死,又狠不下心将女儿也带上绝路。后来,便带着许然辗转千里,在这个偏僻的小山村落户生根,一晃,已经六七年了。据说葛姨虽然对人躁怒,但对许然却百依百顺,疼爱到了骨子里,从不让她走出院子与人接触,也从不加以轻斥。

  再次见到许然,是在几天后的午间。她穿着水绿的衬衣,恬然安静的坐在那里,微垂臻首,一针一线匀出繁花朵朵,一点都看不出曾经遭逢过大难。仿佛世间所有尘事,都不过是她指尖春风。蝶翼飞过,满院蔷薇香动,有桃红微落,跌进她膝头绷圆的画布中,便与那花树草木融为一体,遍寻不着。不知是花瓣染红了微雨,还是那一根根五彩的丝线泼染成了一片桃红。


  此景应入画呵。我情不自禁地低呼出声:“嗨,许然。”


  她微微一怔,星眸电转,飞快地瞥了我一眼,清亮亮的大眼睛里有着狐疑、慌乱和羞怯,苍白的俏脸迅速涌起一朵红云,她收起手中的画布,又像只受惊的小鹿,下意识地就要逃离。


  “你别走啊许然。”这丫头也太敏感了点吧?我心底苦笑,温声道:“我是听我表姐说的。你是在绣花吗?真好看。能给我看看吗?”


  许然咬着下唇犹豫了一下,沉默着转身,缓缓消失在花树间。铁质的轮椅泛出冰硬的冷光。那冷光,如一根尖锐的利刺,瞬间击穿了我的心脏。


  我怅然。这样年轻美好的一个女孩,生命原本已经不幸,就不该把自己再次封闭在昔日的痛苦和阴影里,让自己生活得如此敏感脆弱、偏执淡漠啊。


  我突然扬起手,用力把鞋子扔进了蔷红薇白中,光着脚一路奔去,叩响了那扇紧闭的竹篱,一叠连声喊:“许然,许然,许然。”

  许久之后,竹篱悄无声息地打开一条缝,许然坐着轮椅出现在我面前。她低着头,那双蝶翼般灵动的双手紧紧地绞在一起,放在盖着灰色毛毯的膝盖上,一张脸由于紧张和慌乱愈发苍白得近乎透明。


  “不好意思许然,打扰你一下。”我一本正经地开口,丝毫不觉得这个理由是多么蹩脚。“我叫马逸飞,我是来取鞋子的。我的鞋子不小心掉进你家花园了。”


  许然啊了一声,错愕之下扬起脸儿,一双大眼睛瞪得溜圆,长长的睫毛扑闪几下,精致小巧的五官一下子就鲜活起来。看上去,也就十六七岁,正是恰同学少年时。


  我推开竹篱,大步向后院走去。许然蓦然惊觉,有些慌乱地跟上来小声说:“喂,你,你等一下,我去拿。”


  她的声音脆若鹂鸟,清甜娇软。我浑然不理,穿过低矮的竹篱,穿过葱绿的菜畦,一眼就看见许然家厅堂上挂着一幅清明上河图,富贵风流、繁华喧嚣的生活气息扑面而来,与这个安静幽深的小院形成强烈的对比,也与乡下人的喜好大相径庭,我深以为奇。凝神看去,雪白的墙面上,精心框裱过的梅兰竹菊风骨嶙峋冷冽,浓浓的书香味在小小的院落里萦怀不去。见我仔细打量墙上那几帧肆意泼染的墨笔,跟进来的许然小声解释道:“那,那都是我绣的。”

  一次不速之客的经历,让我领略了这个女孩是多么聪颖灵秀、蕙质兰心。屋子里,到处都是她的绣品。除了厅堂那幅清明上河图,其它都是精巧繁复到极致的花儿。从艳若芳魂的梅朵,到玉骨冰肌的水仙,从明丽可人的迎春,到纯白素净的玉兰,从娇嫩欲滴的海棠,到国色天香的牡丹,从含羞带怯的连翘,到花团锦簇的芍药、杜鹃和丁香……一朵朵、一束束、一树树、一丛丛,每一片脉络都清晰可辨,每一朵花儿都栩栩如生,五彩的丝线在她的指尖如同拥有了灵魂,精心诠汇成一片花的海洋,给人以极强极美的视觉冲击和艺术感染力。置身其间,只觉目眩神迷,动人心魄。


  我可以想见,无数个晨间午后,亦或是光晕如薰的夜里,许然静静地坐在轮椅上,秀发如云,敛眉垂首,皓腕轻扬,素墨画心,以芳菲为魂,以清艳入骨,用五彩的丝线串起那些曾经美丽的过往和少女情怀,一针一情牵,一线一温柔,以心血催开这姹紫嫣红的万点春色,绣出这满纸春风,深了整个如花季节!


  这密密匝匝的每一针每一线,都是她对生命的无限向往和依恋呵,亦是她眼中的整个世界!上苍何其不公,竟让这样一个聪慧美丽的女孩失去了完整的家庭和父爱,又让她失去了行走的权利,只能蜗居在这偏僻的小山村,日日伴着躁怒古怪的母亲,小心翼翼在生活的夹缝中求生求存。


  那一瞬,我震撼到说不出话来。

  “喂,你,你走吧,我妈妈就要回来了。如果她……呃,她会不高兴的。我,我不想她担心,也不想伤她的心。”许然怯怯的声音,惊起了犹自沉醉的我。那对鞋子,已经被许然捡了回来,静静地卧在我脚边。


  “我想知道,你所绣的,为何全是春风?”岁月更替,春夏秋冬,四季交织的景,才是一段完整的人生啊。可许然笔下绣摹的只是春风,一朵一朵,皆是春色。


  许然神情一暗,清澄的眸底蒙上一层薄薄的雾气,水光潋滟,惹人怜惜。她背转身去,声音有些发颤。“对于我来说,夏太热烈,秋太寒凉,冬太萧瑟。也许,只有在这繁花竞染的春枝上,我才能遥想起那些被禁锢在灵魂深处曾经肆意行走奔跑的幸福,才能听见花开花落的声音,才能留住些许点滴温存的记忆。只有春天,才充满着希望、温暖和阳光,才能照进我破碎痛苦的心空,让我挣扎着活下去,不至于陷入无底的暗黑和深渊。”


  我浑身一震。这个女孩,这个女孩,看似柔软脆弱的外表下,是一颗多么孤傲坚强的心!失去双腿,也就失去了自由和信念,失去与这个世界深情相拥的机会。可她,却用自己的双手,用那颗聪慧灵巧的心,把所有的美好和希望都绣成了春风,用五彩的丝线将自己的人生渲染成一帧绮丽绚烂的春景。


  所幸,春风不曾负她。房前屋后,屋内屋外,都是春风留下的影。我突然明白了葛姨为何会将这小小的院落拾掇成一幅园林版画,也理解了她为何对人会那么暴躁易怒。因为她是她母亲啊,她必须得装出一幅彪悍泼辣的样来,够坚强够勇敢,才能小心呵护住高度残疾的女儿,不让人轻视和议论。才能让她远离城市的喧嚣和繁杂,远离曾经的伤害和痛苦,许她春风,还她一片干净澄澈的天空。


  “许然,我有个请求,希望你能答应。”我轻轻握住那双灵巧如蝶的小手。她的手很柔,很滑,很凉,甚至有些抖。曾经高傲如公主的她,被扫落尘埃的滋味,如人饮水。可她的心,一直都在云端啊。还有她的那些绣品,不该明珠蒙尘。


  “许然,别怕。我只是想让你帮帮我。”我叹口气,“我想以你为蓝本,画一幅绣春风。然后,协助你开一家绣品店。”


  许然眸光一亮,继而暗了下去,低着头说:“我,我妈妈……”


  她没有说下去,我却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

  当我再次敲开那道竹篱时,葛姨冰冷的眼神刀子一样剜过来,浑身散发出凌厉的气势,我的闯入让她如临大敌。她就像只护犊的老鹰,张开锐利的爪子,炸毛一般要将所有对许然不安全不确定的因素撕得粉碎。


  “葛姨,您不觉得许然太孤独了吗?她,其实也需要朋友。”我的一句话,就将葛姨待发的蓄势瞬间击溃。作为深爱着她的母亲,如何不知道女儿眼底暗潜的忧伤和落寞?如何不知道女儿多少次瞒着自己独对满园春色皱起了眉头?如何不知道女儿深夜辗转,悄悄抱着过去的相册泪落如雨?如何不知道轮椅独坐的女儿与这个小山村是怎样的格格不入?如何不知道女儿这些年一针一线的背后,是难以排遣的感怀和孤独?


  葛姨的手僵在了那里,半晌,才无力垂落。瘦削的脸上,掩不住的沧桑、悲苦和疲惫。卸下所有的强势和伪装,她不过是个年近四十的女人,肩上扛的,心里装的,不过是女儿多舛的命运。可她,终究护不住女儿的后半生啊。


  “葛姨,许然是个很懂事很乖巧又很聪慧的女孩,没有人比您将她照顾得更好了。可许然正是花季少女,她有思想,有个性,有梦想,您忍心让她就这样躲在院子里郁郁地过下去,整天翻检那些痛苦不堪的记忆?”


  “葛姨,许然的世界太过单调,她不能永远停留在单一的色彩里。人生四季,人生百味,人生百态,人生多彩,人生在于行走,在于过程,在于途中的每一处风景,不能因为恐惧忧伤而止步不前。如果这样,人生岂能完整?”


  “葛姨,许然一天天长大,您却一天天老去,您能看护她一生?如果许然能换一种活法,换一种状态积极应对,学会生存和适应,证得自己生命的价值和意义,她会不会更开心?”


  葛姨紧抿的唇终于松开,神情变得柔和起来,她颓然坐下,喃喃道:“然然,然然,是妈的错。都是妈的错。是妈对不起你啊然然。”


  “葛姨,其实您已经做得够好了。”我的眼眶有些发酸。无论如何,葛姨都是一位值得尊敬的母亲。只是因为太过深爱,太过害怕再次伤害和失去,才会将风筝那头牢牢握在掌心。


  “葛姨,许然的绣工很好,我觉得这就是她最大的资本。我想,您应该让她走出去,将她精湛的绣艺展示给所有人。”


  葛姨勉强笑笑,打开竹篱,将我请了进去。满院芳菲入眼,花香袭人。那道湖水绿的身影,在白玉兰下悄然隐没。

  一个月后,我带着许然和葛姨,带着潜心而作的《绣春风》参加了那一届青年艺术画展,并获得了巨大成功。画里,那位有着古典气质的女孩静坐花间,敛眉低首,轻扬素手,用五彩的丝线在雪白的画布上飞针走线,一针一情牵,一线一温柔,勾勒出淡淡杨柳风。远处,黛山染墨,花海泛波,长风拂过,有粉红的微雨如絮,一朵一朵,缓缓落在她的肩头。


  画外,许然的轮椅静静靠在画框旁,努力微笑着向每一位前来观赏的客人送上一份精美的传单。传单上印着“绣春风”纯手工绣坊字样,宣传图片都是她一针一线巧手绣出的熠熠春华,一朵朵、一束束、一丛丛,流光溢彩,缤纷绮丽,瞬间就汇成了一片花的海洋……

  

(编辑:作家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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