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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热

来源:作者:林小会时间:2015-12-08热度:0

 地  热

                   林小会

                                 

    该死,又没信号了。他举着手机,爬到一个小山坡上四处张望。太阳依旧明晃晃的,风吹到身上,带着不知名儿的野草香味和闷热气息 ,近处和远处的山上,灌木丛拉拉扯扯的缠成一片,黄色的土壤上始终洒不下一丝阴影,偶尔有一两棵树,却生分地站得远远的。他找到一块石头,双脚踏了上去,终于,手机上显示信号的小格子如一排从低到高排列的小孩儿,次第跳了出来,可还是有那么几个小调皮,时不时地躲着迷藏,但他已经很满意了,虽然只有两小格,但毕竟可以通话了。

电话那头,铃声响了一阵,又响了一阵。王平着急了,生怕再过一秒,信号就象家里养的那只黑猫,只一弓腰,就又找不到了。

这次出野外时,老婆李晓晓就已经放出了话,她已经忍受够了,作为一个单位的部门主管,平时要忙着单位的大事小情,还有数不清的应酬与接待,回到家里,冷冷清清的,一个人面对着空空的房屋,是热闹过后的冷冷清清,她真有些承受不了这样肃穆的氛围。

儿子上高中了,学习也还不错,考个相对好一些的大学,应该不是问题。学校是寄宿制的,儿子每周末回一次家,平时不用操心,她也乐得轻松。

儿子回学校时,也都不要她送,她只能站在阳台上,目送着日渐长高的他,背着硕大的书包,拎着一大包衣物和食物,蹒跚着向小区外的公交车站走去,早晨薄薄的阳光将他的背影晃得有些模糊。

她轻轻地吐了口气,儿子这身影,这步态,跟他老子是那样的相似,有一次在家里,居然对着儿子的背影,喊出了丈夫的名字。儿子这一走,平时被琐事填满的心中,陡然就被腾空了一大半,空空落落的。家里养的那只猫轻轻的走过,影子一晃,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这一晃,就象夜晚池塘里的水草,将一池的心波搅得碎影粼粼,撩拨得心房一阵一阵的疼。

她的目光转向了阳台上的那盆风信子,虽是初春,阳光却跟5月一样热烈。风信子开得硕大的一串,花盆明显有些力不从心。得换个花盆了,她在心里说。

她想起了刘伟,花,是他送的。

刘伟,是李晓晓中学时的同学,读书时并没有太多来往,两人都属于成绩平平,不调皮也不老实的学生,没有给人太深的印象,工作后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联系。那次同学会相聚后,互相留了联系方式。

刘伟开了家不大不小的公司,两年前离了婚,女儿由前妻抚养,他每个月打一笔生活费过去,时不时地带女儿出来玩,就算是尽了义务。由此,他的生活惬意得让人羡慕,有一些小钱,还有一些时间。这年头,有钱不算幸福,有钱有闲才是王道。同学们都称他是刘快活。

一次,单位采购一批设备,李晓晓猛然想起,刘伟的公司经销这种设备,她拿出手机,翻查电话,拨了过去。

接到李晓晓的电话,刘伟有些吃惊。他没想到李晓晓会主动跟他联系,更没想到,她是为他的业务而来。惊诧之余,刘伟有了些许的感叹,毕竟是同学啊,与生意场上的伙伴还真不一样。

接下来的几天里,刘伟因为这项业务频繁地往李晓晓单位跑,自然,跟李晓晓的接触就多了起来,而刘伟,也因李晓晓在中间的斡旋而顺利接了这单生意。

小赚了一笔,刘伟请李晓晓吃饭。

两个人的饭局,刘伟安排在闹市背处的私房菜馆。馆子清静雅致,房间以绿色植物隔开,老旧照片和文字错落排列在墙上,这样的布局,倒是很合李晓晓的心思,她一贯不喜那些热闹的饭局。吃饭,除了满足人体自身的体能需要外,还应该给人带来一种愉悦,这才是食物赋予人类的深层次含义。

李晓晓有些惊叹刘伟的发现力,一顿饭,在闲谈中加深了互相的了解。两人感慨于双方的蜕变,李晓晓对刘伟的生活态度发出由衷的感叹。刘伟轻声说,其实,你也可以,生活,是因人的心境而改变的。

李晓晓车过了头,望向旁边的一盆植物。那是一盆叫做鸟巢的植物,叶子边缘有着荷叶的裙边,锈红色的花盆闪着釉光。鸟巢,李晓晓在心里念叨着,她想到了自己的家,现在,已全然是一个空巢。

刘伟望着李晓晓,这位昔日的女同学,有着中年女人的从容与沉静,却不乏青年女子对生活的热望与激情,女人,真是一个奇妙的动物。

自此以后,两人之间的联系,自然就比别的同学密切些。

李晓晓已很多年没有了养花的心思,每天在单位忙死忙活的,空闲下来,就想发发呆。儿子小的时候,王平从野外回来,时不时地带回一些在山上挖的兰草、树根之类的,跟所有的地质家庭一样,虽然有累的时候,但咬牙挺了过来,或许是太忙了,太累了,反倒没有太多的心思去考虑太多的问题,日子就这样混里混沌地过了下来。

她的目光越过阳台的玻璃,小区全是电梯楼,楼间距不长,可以清晰地看见对面那套房子的客厅,房子还是毛坯房,空空的房间透着些暗影。阳光照在她的脸上,侧面的阴影增加了她脸上的肃静。

家里的电话响了起来。她不想动,任凭它象个饿坏了的猫咪,一声长一声短地叫唤。她不愿外界的任何东西干扰现在的心情,包括电话。

昨刘伟约她今天去附近乡下看桃花,她心里有些隐隐的期待,又有些不安。

那次刘伟带她去乡下,阳光正好,樱桃正红。刘伟上树采摘,她站在树下,用篓接着。树梢上有一串樱桃,在阳光下看着看着慢慢由黄变红,透着晶亮的光泽。刘伟伸长了手臂一够再够,不料树枝突然被踩断,整个人摔了下来。好在树不高,没有摔伤,倒是把李晓晓吓得尖叫起来。晚饭是在当地的农家吃的,苞谷饭、老酸汤、老腊肉,糊辣椒做的蘸水,里面放有山上采的野葱,辣得她掩着嘴呼哧呼哧地吸溜,却停不下手中的筷子。王平在野外,儿子在学校,平时只有她自己一个人在家,经常在单位的食堂对付。回来时天已晚,到了她家楼下,车子熄了火,关了车灯,刘伟没有给她开车门,她慵懒着,身体不愿挪动,两人就这样坐着,彼此都感觉到对方和自己的呼吸。突然,刘伟猛不丁地在她脸上啄了一下,她懵懵懂懂地下了车,朝自己家走去。回到家,她没开灯,偷偷跑到窗户边往外看,车子已不见了踪影。晚上躺在床上,抚摸着滚烫的脸,伴着胸口的扑嗵声,心里居然有些甜蜜。

自那以后,李晓晓在繁忙的工作之余,就有了一些安静的盼望。时不时的,刘伟会在这样的期盼中来到,在外面找个清静有特色的小馆子吃顿饭,刘伟总是能找到这些小地方,有时又到郊外走一走,她闲时无聊的心思,自然就有了一些的落脚处。

             

 电话没有人接,王平有些颓然。太阳一晃,头有些晕,他稳了一下身子,慢慢从石头上下来,歇了一会。他把手机揣回工作服兜里,下得山来,回到项目部驻地。

 他和老张,负责这个项目的钻孔编录。老张上机场去了,王平一个人在租住的民房里,心里有些烦躁。一只老母鸡在门口悠闲地踱着步子,时不时地啄一下地面,隔壁的狗也一颠一颠地跑了过来,在院坝里打着转,院墙边的核桃树,安静地立着,不发一言。王平点燃了一只烟,平时在家里,他是不抽烟的,自从妻子怀上儿子,他就自觉地戒了烟,只是在野外时,兄弟们在山里跑了一天,大家会互相散支烟解乏,一来二去,他也就买些烟装在身上。

这次打的是口地热井,据说如果打成功了,这个小村庄会依托温泉被规划成一个旅游景区。当地的乡领导说,到时候,村里人不用到外面打工,附近城里的人也不用跑远处去泡温泉了。乡政府那帮人眼里放射出的光芒,王平这些年看得太多了。每次在野外打钻,总有村民闲来无事,守着钻机,看他们安钻塔,看他们下钻、看他们下套管、看他们取岩芯,看他们做记录,甚至,连他们吃饭,也有人围观,王平知道,他们是关心有没有矿打出来,特别是那年遭遇大旱,每到一处打水,都有村民巴巴地守着,眼里放出的光,都是一样的,有渴盼、有希冀,也有担忧。

施工的地点,虽说离当地的县城不算太远,不象前些年找矿打岩心钻探,大多在深山中,但交通不便,回去一次,也不容易。买菜只能等赶场天,一买就是一个星期的食物。

这两年,他感觉到妻子有些微妙的变化。以前苦过累过的日子都已经熬过来了,虽然也吵过打过,但心思是在家里的,是为这个家的日子能好过些,吵闹过,歇几天也就算了,或者是恰好出野外,不得不穿过家里的战火,奔赴野外的机场,待从野外回来 ,大家都已忘记了当初的吵架,又没事般的过起了地质队特有的小日子。他跟大多数的地质人一样,每逢冬天收队回来,做家务就是这些男人的本职工作。在菜场里,一眼望去,买菜的男人都是地质队的,每家阳台上晾的衣服,不用说,也都是出自家里的男人之手,这是地质队家属基地的特色,附近的人们都已见怪不怪了。这些年,条件好了,收入也见涨,很多人都搬出了基地,在外面的小区买了电梯楼,这样的景象也就不多见了,但回家后承担家务的本色,他依然还保留着。只是,家务事已没有那么多了,做上饭,两人也吃得没滋没味的,只有周末儿子回来,一家人才能热热闹闹地吃上一顿饭,但这样的时间毕竟有限,有时,妻子加班,或有应酬,家里就只有他一人对着房间发呆。转过念头一想,也许,妻子对着家里发呆的时间,应该远远高过他的。这样的空旷,是他以前没有面对过的,同样,也是李晓晓没有面对过的。两人有时居然没有话说,甚至,还有些怕见对方,当初年轻时的激情,现在已悄然无存。难道已经步入老年了?有时,王平暗暗寻思。

远远的,老张的身影出现在苞谷地边,去年的苞谷桩桩还在地里杵着,年轻人出去打工,家里的地就没有人伺弄了,生生地荒在那里。老张走了进来,愤愤地说,鬼影子都没有,只有两条狗儿在村头打闹,怕是要发情哦。王平没有答话,把手中的烟头扔出了门。老张一看,知道他心情不好,也就没有多说话。一直到了中午,王平也没吭一声。老张一边观察他的脸色,一边在灶上煮着面条。王平这些年在野外满山跑,不知道怎么的,有时有些眩晕,老张跟他是多年的搭档,清楚他的身体,生怕他不舒服。王平有一次,从山上回来后晕倒在厕所旁,好在恢复很快,几分钟后,症状就消失了。他没把它当成病,李晓晓也不知道。

刚开钻,还没请到煮饭的小工,只能由休班的人自己煮。乡下要逢赶场天才有菜卖,灶台下只有一棵蔫巴的白菜,老张洗了两片白菜叶扔进了锅里 ,挑了一大坨猪油放在大瓷碗里,倒些酱油和糊辣椒粉在面条上,搅拌了两下,递给了王平。

王平闷头接了过来,吃得没滋没味的,剩下半碗,却是怎么也咽不下去了,随手倒给了在脚边兜转的狗儿,引得在核桃树下刨食的那只老母鸡急急地奔来抢食。

     下午,王平又爬到山上打电话,还是没有人接。他心里隐隐地有了些不安。

     李晓晓正在阳台上发着呆,却瞥见刘伟那辆途观车开到了楼下。 她依旧没有动,她知道,过一会儿,手机自会响起来。

     一串音乐声响起,刘伟的名字赫然出现。

车子轻快地向郊外驶去。

春天真是一个好季节,樱花开了,地面上铺了一层落英,粉的、白的,间杂其中;紫玉兰开了、白玉兰也开了,大朵大朵的花朵向天擎着,而那些柳条上,一个一个的柳苞,跃跃欲试,一副要抽条的样子;还有桃花,招摇地显摆着它的艳俗。有野鸭在池塘里扎猛子,池塘边,有垂钓人抛出长长的渔杆,还有三三两两全副武装骑着山地自行车的人,一张围巾把脸捂得严严实实的。

李晓晓看着窗外,脸上生动起来,眼光也流转起来,刘伟瞥了她一眼,柔声说,你呀,就是要多出来走走,你看,这漫山遍野的花儿,正在为懂她的人儿盛开呢。李晓晓嗔怪地瞪了他一眼,心中有一丝的温暖。

一路上走走停停,漫无目的,随心游走,随性停留,倒也轻松。这样的游玩方式,是李晓晓以前所没有过的。儿子小的时候,带着他出门游玩,累得要死。长大后,人家不跟你玩了,嫌跟你在一块没有乐趣,老公呢,不用说,野外找矿为家。日子久了,她也就没了出去玩的心思了。

一大片的桃花蓦然出现,艳红、粉红,都一样的热烈、豪放,丝毫没有那些同季节的花儿来得含蓄。这色彩来得猛烈,李晓晓的心门猛然被撞开,心中的抑郁呼啦啦地往外涌去,全身的细胞都在吐纳,她想大喊,呼出心中的浊气,她张开了双臂,似要跌进那片桃林里去。

 王平躺在简易床上,大半夜毫无睡意。老张爬起来,递了支烟给王平,又回去躺下。王平将烟放在枕头边,双手枕着后脑勺。

老张开口试探他,老弟,莫不是心里有事?王平讲出了心中的困惑。老张说,兄弟呀,不是老哥吓唬你,这个年龄的人,不论男女,如果没有家里的情感氛围,思想容易抛锚,得时常维护呀,就象我们的钻机,要是平时不维护,关键时刻就会卡钻哟。

王平苦着脸,眼睛里装满了郁闷。前些年那么艰苦的日子,都熬过来了,现在生活好了,人心咋就浮躁了呢?

老张咂了一口烟,兄弟,这你就不知道了,用句文绉绉的话来说,物质上的富有永远也代替不了精神上的满足。看着烟雾向空中散去,老张沉默一会,又加了一句,我们不要给别人打出了地热,热乎了别人,冷落了家人啊。

王平知道,老张说这话是有原因的,那些年,老张长年在野外,老婆独自承担不了家里的重担,也忍受不了心里的孤寂,跟着别人走了。

整个晚上,王平都没有睡着,天亮了,才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

一大早,随着钻机开动的隆隆声,一截又一截的岩芯被取了出来,整齐地码放在岩芯箱里,王平拿着放大镜查看着岩芯,翻开钻探班报表对比着,不时地往野外记录本上详细的编录着。

忙碌就象天边吹过来的那阵风,王平心中的烦忧被暂时吹散了。

看了桃花回来,李晓晓眉眼里含着春色,刘伟受到她情绪的感染,把那辆途观车开得跟心情一样的轻捷。一切都是那样的美妙,这春色是如此的让人舒爽,目力可及的都是柔和的、熨贴的,象干瘪的肠胃被一碗温热的粥,妥妥地抚慰着。一种安全、慵懒的感觉在周身弥漫开来,李晓晓想蛰伏在这种温热中,不再出来,管他现世安稳也罢,动荡也罢,都不再跟这个星球有关,不再跟她有关,此时,她是一个独立的,不再跟周围的一切有任何牵挂的个体。

刘伟嘴角挂着一丝丝的笑意,他是一个温和的男人,可能与他现在经济的宽松与环境的优裕与关,这个时候的男人,通常都是淳厚的、包容的。他伸过手来,在李晓晓的手上轻轻的拍了拍,李晓晓坐着没动。一切,都是温暖与宽松的,这是她需要的。

到了李晓晓家的小区,车停了,刘伟没有象往常一样的坐在车上,看着李晓晓客厅的灯亮了才离开。他下了车,送李晓晓上楼到了家门口,李晓晓看着刘伟,他的眼里藏着一抹春色,身上散发着一股淡淡的味,李晓晓说不清是一种什么样的味,但她喜欢,与王平回家时,身上的机油味不一样。每次王平一回家,她就催着他把身上的衣服扔进洗衣机,把人扔进浴室里,她闻不了那样的味。

蓦然想起王平,李晓晓心里有了一惊,这一整天的时间里,她竟然没有想起他,就好象银河系里的那些星星,虽然存在,但离她太遥远了,她只能远远地,无意识地望上一眼,然后淡然地收回目光。

李晓晓掏出了钥匙,钥匙链上有一个不规则的小挂件,硬硬的,硌了她的手,她再摸了一下,有一些纹路,冰凉圆润,象雨后草丛中的那条蛇,攸忽一下,沁进了她的心里。

李晓晓心里一激灵。钥匙链上是一块扁平的小石头,确切地说,是一个小化石,一个类似小虫骨骼的物件。

李晓晓拿钥匙的手停住了。她看着刘伟,目光里期许与拒绝交杂着。刘伟把她心里的变化看在眼里,他其实也想争取一下,争取什么呢,他既清楚也茫然。两人僵持着,既不愿意放弃,又不敢上前争取,一股无形的气流横亘在两人之间。

终于,刘伟一把抓过了李晓晓的钥匙。钥匙在锁眼里的转动声,象是从空旷的山谷里传来,在李晓晓的大脑里发出咣咣咣的声音,漫长而短暂。

楼道里的声控灯在短暂的苏醒后归于沉睡。

李晓晓一阵晕眩,她有些站不住了,身体软软地依靠着刘伟。

李晓晓踉跄着被刘伟拥进门,两人倚靠在门边,门关上了。

刘伟粗重的呼吸在李晓晓的耳边,吹得她耳根一阵阵地痒。李晓晓有一瞬间的清醒,残存的理智让她抗拒着刘伟,而迷失的情欲,让她在刘伟有力的臂膀中渐渐妥协。

夜,似乎要沉入无边的黑暗中去。

“悉悉索索”,细碎的声音惊醒了李晓晓,声音不大,但黑暗制造的气场足以扩散任何细微的声响。李晓晓从理智与情欲的博弈中挣脱开来,她睁开了眼,掉落在地上的钥匙静静地躺在脚边,有一些微弱的光芒隐隐闪现,而黑暗,却是那样的让人惊悚。

这黑暗,这声响,是那样的熟悉,多年前的那次历险猛然跳入李晓晓的脑海。

看着钻杆一节节地往地下深入,班报表上数字一天天增多,王平和兄弟们干劲也越来越大,不出意外的话,打到地下两千多米处,就会有地热汩汩冒出。

一切,都在紧张有序地进行。

打地热,不比一般的打水井,王平的心时刻都在提着。作为一个地下水施工的行家,王平知道,打水井通常情况下设计孔深在150米以内,使用空压机、潜孔锤在10天左右就可达到设计孔深。而这口地热井施工,需要打到2600米左右,王平他们得先用空压机将浅部地层钻开,再用牙轮钻头一米米地往下钻,地层破碎处要不停地下套管,以防碎石、泥土堵塞钻孔。

王平查看了一下班报表,钻孔打到了1800米,地层也如预期估计一样。王平一直提着的心稍稍放了下来。顺利的话,两个月内,这个孔就可以终孔结束了。走在路上,王平心情轻松起来。

路边地里,白色的土豆花开得丰腴厚重,间或有紫色点缀其中,似乎要与浓密的枝叶一争高下;远处一些地里种上绿肥,绿茵茵的,还有些玫色小花,象一串风铃挂在齿瓣的枝叶上,风一吹,扑簌簌地,一副惹人怜爱的样子。

没来由的,一些花柔叶软的情愫在王平的胸腔里漫延开来。

王平回过头,山腰里,钻塔上的红旗呼啦啦地招展着,与黛绿色的钻塔、翡翠青山相互映衬。轰隆隆的钻机声与山风唱和,惹得附近的树林忙慌慌地把松涛赶得一波又一波。

王平掏出手机,想在附近找个有信号的地方。这些时日,他天天盯着机场,倒是搞忘了打电话回家。

费力地找着信号。远远地,老张慌慌张张地跑来,扯着嗓子向王平喊着些什么。 

风大,老张的话语被吹得零七碎八,跌落在脚边的土豆花上。

王平心里一沉,迎着老张跑去。两人会到跟前,老张喘着粗气,说是机场上卡钻了。

这可怎么办?王平明白,如果钻头提不上来,一千多米的管材报废不说,要是重新移孔打钻,前功尽弃不说,经济损失就大了。

王平急忙把手机揣回兜里,拉着老张往山上跑。

钻机像一头斗败了的牛,疲惫地停了下来,当班的兄弟们正一脸的紧张和无奈,王平叫大家尝试着下大一号的套管进行扩孔。一节节的套管慢慢放了下去,每个人的心也随着悬了起来。估摸着套管到底后,看着提引器摇头晃脑地转动起来,大家的心也跟着晃动着。王平在一旁屏住了呼吸,手心里没来由地攥出了汗。

钻头没有一点动静。

手机,也没有一点声响。

坏了,王平差点叫出了声。红色安全帽下,王平一头的汗水,还有因为紧张而涨红的脸。

兄弟们一脸的沮丧。

看来,得打吊锤了。王平心想。

三个班的钻探人员都集中在了机场上,打吊锤,人手不够是不行的,要将百公斤重的吊锤提升起来,那可不是开玩笑。

机长操作机器,王平喊号子,十多个人,紧紧地攥着吊锤的绳子,狠劲地往下拽,一下,一下,又一下……咣咣咣,吊锤与卡瓦的撞击声,一声声,在山野回响。

王平的头闷在安全帽里,有些混沌。

咣,咣,咣…..在单调往复的撞击声中,大家渐渐有些支撑不住了。

停,停,停,王平一连声地喊道。

大伙停下来,王平弯下腰,观察了一会孔口,先前在钻杆上做的标记往上抬了些,离孔口的距离比之前大了些。

再来几下子,应该就可以了,兄弟们,再加把劲。王平从嗓子里吼出声音来。

老天爷,帮帮忙。王平在心里暗暗念叨。

王平的号子又喊了起来,一、二、嘿哟,一、二、嘿哟……

钻塔下,一群人在号子声中,一次又一次地拽紧了手中的绳子,一声又一声的咣咣声又响了起来。

停---随着王平的手狠狠地往下一划,他脸上的表情一下子松驰下来。

“好了!好了!”王平一叠声地喊着。

钻头,松动了。钻杆上,白色的记号远远地离开了孔口。

钻机又发出了轰隆隆的吼声。

手机依然静谧地躺在王平的口袋中。

回到项目部,王平一头扎在了床上。睡梦里,钻机声一会隆隆响起,一会低沉下去,象枕在浪涛里,王平跟着在睡梦中一起一浮,哗哗的地热冒着热气从地底深处涌了出来,整个机场笼罩在蒸气中,他怎么也看不清那些岩芯。野外记录本上的座标纸,如一个个的网格密密麻麻地将他包围,他感觉自己如一条热水中的大头鱼,被薰得头晕沉沉的,眼睛涩得无法睁开,那些红色的线条,在一片雾气中,拉近,又远遁。

从网线的空隙处逃脱出去。他四处冲撞,心里慌得很,却总是看不清前方,找不到路。又硬着头皮往一个方向冲去。一阵剧痛袭击了他的头部,王平醒了过来,脑袋钻心的疼。他爬起来坐在床沿,将头埋在膝盖上,双手紧紧抱着。一身的虚汗,将他的衣服打得浇湿。

老张忙过来,端了杯热水递给王平,吃了两片止痛药,王平慢慢缓了过来。

还是回去看看病吧,老这样拖着,也不是个事,老张劝王平。

王平拿来充电器,该给手机充电了。等打完这口井,再说吧,王平低声说。

     那次的黑暗猛然袭来,是在两声细碎的声响后,紧接着,是一阵哗啦啦的泥土与石块的倾泻声,她和王平被堵在一个老硐里,硐外隐约传来同行的老张焦急的呼喊声。李晓晓有些后悔自己的任性,若不是自己缠着王平要到他们的野外项目看看,就不会有这样的险情发生。

那时,正是与王平恋爱的时候,在李晓晓的想象里,王平的工作是浪漫而美好的,她无数次向王平提出到野外的要求,王平经不住她的软磨硬缠,终于带上了她。李晓晓欢天喜地,以一副外出郊游的心情来到了地质项目部,还没来得及体验野外的各种新奇,却被堵在了老硐里。

护着李晓晓的头,王平有些后悔带李晓晓到野外,更后悔自己为满足她的好奇心,让心爱的恋人跟着自己钻进了老硐,置于险境中。

王平当时拿着地质锤,看到一块生物化石出露,刚把样品取下来装在地质包里,山洞就在瞬间暗了下来,好在两人都在硐中央,而垮塌的泥沙与石块,只是把硐口堵住了,两人倒无生命危险,只是,李晓晓被吓得不轻,她哪里经过这样的场面。

黑暗中,李晓晓紧紧抓住王平的胳膊,王平一边安慰她,一边拧亮了电筒,观察硐里的情况。估计堵在硐口的泥沙不算多,王平让李晓晓离他远些,便爬在硐口,小心地用地质锤试探着往外掏。李晓晓把王平的地质包紧紧地抱在胸前,包里有石块抵着她的心脏,有着些微的疼痛。

外面的老张一边向他俩喊话,一边通知项目部赶来救援。

待重新见到硐外的阳光,李晓晓喜极而泣,短短的时间里,她就经历了地狱到人间的落差,而将她带回来的,是王平和他的同事们。李晓晓打开地质包,里面是王平在老硐里取的样品,一只小虫样的化石嵌在里面。

回来后,王平在石块上小心地钻了个洞,给李晓晓挂在钥匙链上当个小挂饰,倒也有些别致。

经过那次历险,李晓晓深深感觉到,把自己交给王平这样的人,会让自己一生都安心。

以后的日子里,王平经常打趣说,虽然这块化石没有钻石的光泽,但有经年的时光沉淀,就象两人的感情,经得起任何的跌宕与起伏,渡得过任何的险滩与激流。他的一番言语惹来儿子的不屑。老土,儿子回了他一句,舍不得买钻石就拿块石头哄我妈开心。李晓晓虽然觉得儿子的言语有着年少的现实,却也不无道理,现实,有着坚硬的质地,就象这块化石。女人嘛,既是尘世中的女仆,又有着公主的心气,过日子的同时,心里也残存着一丝的浪漫情怀。

化石上的亚光,在阳光下低调地闪烁着,李晓晓没事时会拿在手里摩挲,时间一久,竟然也会象把玩玉的人一样,将它养得有些滋润了。

院子里的那棵核桃树,悄无声息地挂起了一些绿色的小果实,羞答答地躲在阔大的叶片后。

王平每天在机场上,看着钻杆一米一米地向下钻去,又一米一米地将岩芯从地底深处提上来。只是,随着钻孔打得越来越深,每个人心里都被忐忑纠结着,每提一次钻杆,心里暗藏的希望就越大,伴随着不让希望落空的努力。

这天晚上,打到2450米时,泥浆逐渐变清,水温也渐渐高了起来,王平一看,打到含水层了,下了深井泵下去,抽出的水温有40度。冒着热气的流水,氤氲着初春的夜晚。

王平抬头看着钻塔,那面红旗依然在风中。

王平长长地吐了口气。忽然间感觉累了,从未有过的累。一阵眩晕袭来,他忙伸手扶住钻塔,一股强大的眩晕感重重袭击了他。王平强撑着用背抵住钻塔一角,缓缓坐在了地上,泥浆水溅在他的工作服上,染成了迷彩服,手机也滚落在了泥浆地上。

老张赶紧叫来驾驶员,把王平送到医院。

检查结果让大家吃了一惊,王平颅内长了一个瘤子,压迫了神经。

钥匙,在地上静静地躺着,连同那块化石,微弱的光芒穿透暗夜,李晓晓的眼被刺得生疼,眼泪不觉竟流了下来。我怎么能忘了呢,怎么会忘了呢,她在心里问自己,难道时间,真的会将记忆凌迟?那个老硐的黑暗,那块化石的光芒,那个从黑暗回到光明的欣喜,而现在,我是要重坠黑暗吗?一时间,李晓晓心里有着一阵的撕裂,直感觉到有一丝丝的红色液体正在从心脏往外渗。

李晓晓打了个寒颤,感觉身体一阵僵硬,她双臂用力一把推开刘伟,骤然间爆发的力量让刘伟后退了两步。李晓晓垂着头靠在门上,长长的秀发遮掩着她的脸,刘伟惊愕地看着李晓晓,却看不清她的脸。走吧,刘伟......。李晓晓打开了门,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虚弱地在空中漂移,始终落不在地面上。刘伟回过神来,他上前一步,似要伸手去牵李晓晓,李晓晓双手抓着头发,不停地摇晃着,刘伟感受到了她痛苦中的坚决,叹了口气,跨出了门。李晓晓迅速捡起钥匙,关上门,顺势倚在门后,捂着胸口,那块化石紧紧地贴着心脏,她暗暗吁了口气。她不知道,如果没有黑暗中的那点光芒,会有什么样的事情发生。

夜色正好,风儿正煦,一切都刚刚好。

王平被送回了城里,好在虚惊了一场,颅内的瘤子是良性的,找了中医,配了中药,保守治疗。

每天,家里都氤氲着中药的苦香。

李晓晓有事没事地,总是把钥匙链放在手里把玩,那块化石,越发地光亮剔透了。

老张打来电话,说是这口地热井终孔了,到地面的水温达到53度,每天出水量600吨,硫化物含量较高,开发商也跟着引进。明年,你就可以带老婆孩子来泡温泉了,老张在电话里说笑。

    王平的目光透向窗外,山谷里的那面红旗,似乎正在窗前招展。

一股袅娜的蒸汽在王平眼前氤氲,李晓晓端来了一碗中药。

王平恍惚看见,滚滚的地热流,正从钻井涌出,奔向心田。

作者:林小会   QQ:335286443电话:13595882917

单位:贵州地矿局一一三地质大队

地址:贵州省六盘水市钟山中路59号雨田大厦11楼113地质大队          邮编:553000


(编辑:作家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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