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的位置:首页/会员原创/小说

钻工母老二

来源:作者:田景轩时间:2015-11-29热度:0

钻工母老二

田景轩

母老二从不觉得自己的技术好,天赋高,没有,过来没有过,相反,倒觉得自己很笨,打麻将也好,扎金花也好,斗地主也一样,都是个输。咋老是自己输,而总是古天华赢呢?学不来!人家有天赋,有歪财,命里带来的;而我没有,祖坟没葬好,没葬好啊!苦命一条,苦命一条啊!……母老二好多次这样独自感概,差不多三十年了,他还是这样感概。

三十多年前,母老二还是个中专生,就差一年参加工作,他的顶替父亲上班的大哥却出事了。大哥参加工作两年,二十啷当岁,在野外欺骗无知的乡下妇女,骗别人在苞谷地里滚上一圈,说好给的十块钱不给;在家门口,勾引懵懂的小女生,脱裤子上床,事后却不认帐,说好谈恋爱的不谈……终于坏事做尽,老天不饶,被一个他“欺负”的女生父母告上法院,判刑二十年。父母脸上无光,父亲三年后郁郁而终,母亲卧病在床。母老二参加工作后也是在同事们歧视或奚落或其他无可名状的怪异的目光中,不是快乐地工作生活着,在时间的河流里,被动地,像一粒砂子,被裹挟着朝着走去,至于走到何地,他看不见,也不想看。大约是这样的无奢望的境地,他把心思倒都放在了只知道突突突地吼叫着的钻机上。看钻头钻进地里,钻杆像一股水柱似地喷进喷出,感受着钻头触及岩石时的愤怒和疼痛,高速旋转着的钻杆的疲劳。他低头观察,侧耳倾听,或扯着勃子抬起头使劲儿观察不断冒头的哐啷哐啷的立杆,吱吱作响的钻塔,——黑咕隆咚的钻塔,说它是房子吧,又太简单,就只四根铁管,数根或横或斜的拉杆;说它不是房子吧,他又整天地在里面,可以遮风挡雨。在这样的“房子”里,他听着钻机的轰隆声,感受着钻杆或快或慢的节奏。起钻时,看着岩心一节一节地光滑着身体从钻杆里吐出,颇像新鲜的婴儿从母腹中快乐地降生,此情此景,轻松愉悦;下钻,钻杆一节一节地往孔内送,沿八九十、百把公分的小小的孔径,孔径所到之处活像一截黑黢黢的“地府”。钻头没有眼睛,假如它是一个活物的话,也是闭着眼,或本就是个瞎子,突着坚硬的脑呆朝着“地府”不管不顾地前行,遇着了岩石,则张着“大嘴”无情地“撕咬”,直到咬破、咬碎、咬穿,直到这股像鬼一样的力量“嘎”地终止,它才停歇下来。这些钻头能走到的“地府”,永远都只是百十公分的空间,也许它们永远到不了真正的有着宽阔空间,摆放有阎王案几,有上刀山、下油锅的酷刑,像关犯人一样关着死人灵魂的“牢房”一样的“阴曹地府”,没有!他们到不了,也不需要它们到那点。他们只要到这个位置,——被叫着矿,不论金矿,铜矿,铁矿、铝土矿或煤什么的,或者说,地质员们说不打了,没矿了的时候。但有一种情况,超强的负荷,或不当的操作,啪!钻杆断了;缺水!缺水!钻头搅得“脑壳”冒烟起火,终于“嗞——”!停了下来,钻头被顽固的不甘心被咬碎咬成齑粉的岩石抱死了……这就是所谓出事故了。后来好多人把是否会处理事故或处理事故是不是熟练作为评判钻探高手的标志。他们说母老二是钻探高手,说的其实就是他处理事故时的老练。在同事们眼中,母老二没有处理不下来的事故,再难的孔在他手里也是轻车熟路,手到擒来。比如就在前两年,在纳子岭铝土矿区,烂泥塘有一个孔,打跑了两波队伍,亏了本也不再打,认栽。队上没法,只有动员母老二上。母老二没有皱眉,没有笑,没有焦虑,更没有受抬举后的激动,他几乎是没什么表情,只是迟疑了一会儿,说:“我和兄弟们商量下,不能保证能完成;但领导都已经安排了,打是咋都要打的,咬着牙,也得上。”他说前半截话时,管钻探的负责人龙大拿心凉了半截,不能说需要你拍胸脯,至少说话硬火一点嘛,软绵绵的,像半年没吃饱饭一样。直到“咬着牙”这话出来,他才稍稍放宽心,舒了一口气。果然不负重望,他上去不到两个月,540米,顺利终孔。同样的位置,同样的地层,同样的钻机,同样的操作手法,有的人被打跑,而他却能笑呵呵一路凯旋,这不能不让人佩服。不过,大伙儿在服他的同时,也说:“这狗日的,不但技术好,运气也好得很。”似乎不加点“运气”说,就是太贬低自己,难以做人,唯有加上这点“佐料”,才能说母老二他同样只是个人,一个钻工而已,而不是神啊!

当年,在他接手钻机后,就把钻机当一个“活物”,体谅它的感受,倾听它的呼唤,聆听它的欢喜。比如,钻进忽然慢了,声音有异样,就像一个母亲观察自己手中的孩子的表情,一点一滴逃不过他的眼睛、耳朵和心灵。长此以往,这台机子在他手中过久,所有的“表情”都进了他的脑子,哪有什么“高手”、“了不得”、“神了”这些事呢!不过是有心罢了。摸到冰凉的钻杆、手柄,油腻腻的机身,换个人会龇一下牙,皱一下眉,他却不,摸着这些冰冷的东西,他的热血就暖和起来,随着钻机的轰鸣,热血也沸腾起来,像战士进入战场,跳进战壕,像舞者滑进了舞池,歌手拿起了话筒,情绪一下子就上来了。哦,钻机,也有人当你是朋友、恋人,和你贴心贴肺。这个人大约就是母老二了。

因为大哥事件的影响,母老二的个人问题到了尔立之年都没解决。一个是他本人的木讷,不善言谈,不愿言谈,再一个是给他介绍的对像的人也不多。好长时间,他家在单位成了另类。唉,这真是“一颗耗子屎坏了全锅汤”。后来,有个老年酒友给他介绍了一个对像,并且一谈就成。这个对像是他老家的邻居,据说这个邻居名声太坏,在当地嫁不出去,她父母说,不讲条件,只要有人要,就行。当然,母老二不知道这些,还欢天喜地了半天,心想着母家总算可以有后了。

婚后半年,母老二在野外打钻,几个月没回家。老婆陆喜妺却被公安抓了,同时被抓的还有单位其他三四个婆娘,原因是“耍流氓”,或“被耍流氓”,其实不过是跳了几场“黑灯”舞而已。单位公安科出面,交了罚款,把几个灰头土脸的人接了回来。这在单位成了大新闻,曾哄动一时。母老二家算是“祸不单行”,大儿子进去了,儿媳妇又做下这丢脸的事,他家在单位就更出名了,他的长期卧病的母亲没有气死,大伙儿还觉得有些不公。当然这些事都瞒到起母老二。母老二在野外,像一头牛,面对青山绿水,悠闲得很,欢实得很,当然,是指精神层面的;体力层面却相反,也像牛,不过是像牛犁地一样,实沉实沉的。闲下来,和哥们些打个牌,扎个金花的,不过总是他输,所以大家很喜欢他,不是喜欢他这个人,而是喜欢他这个人输的钱。尤其是古天华,场场赢的古天华,很让母老二羡慕。这个人就是聪明,咋个都学不来的聪明啊!在场的四五个同伴,差不多三分之一的工资都是为他挣的。

又是大半年过去了,母老二回到家。队上的年轻人看着他笑,笑得傻兮兮的,母老二被笑习惯了,并不觉得这些笑有啥新意。回到家,老婆还焐着被子在睡觉。母老二并不觉得有啥不妥。这正是干柴遇到烈,脏衣服都来不及脱,更别说洗个澡了,钻进被窝先熄了几个月的“火”再说。陆喜妹倒是配合,闭着眼睛任他折腾个够。可大约是憋的时间太久,母老二爬在喜妹温软的肚皮上,才动个两三下就“缴械”了,这让喜妹大为吃惊!怕是有病了喽?早泄?不过毕竟还年轻,躺在女人身边,把气喘匀过来,再战一火,居然把喜妹弄得哼起来,像唱歌一样。正在得意,母亲不知啥时候推门进来,道:“大门敞开着,怕人不得进来?——真格骚货!”

母老二怕母亲误会,赶忙直起半个身子朝卧室门叫道:“妈,是我回来了。”

母亲愣了一下,把一兜青菜丢进厨房,懒懒地道:“还晓得回来?再不回来,你女人都不晓得是哪家的喽。”

母老二听得明白,一下子就瘫在老婆的肚子上,仿佛被浇了一盆冷水,浑身的火气一忽儿就熄净了。

“妈,你说这话是哪样意思吗?巴不得我们两口子吵架么?你儿子一天好日子不过你才安逸?你未必真看不得母家有好日子过么?”母老二衣服没穿利索,光着膀子边说着话边钻进厕所,放开水冲起澡来。

“我怕你有好日子过?只怕你是没好日子的命哟。”

陆喜妹还懒在床上不起来。她仰着光身子,白得晃眼的乳房微微外摊,像一坨压扁的白馒头,“馒头”尖上还残留有母老二的口水。她忽然涌起一阵恶心。面对徐一光则不这样,看着那张轮廓分明的脸,高挑结实的身板,浑身就像走进浴池一样的烫。唉,只可惜,这个人主意大,办事情让人摸不着头脑,叫人心里悬得慌。也不知他现在在哪里?——胡思乱想一会儿,她才懒洋洋地爬起床来。

傍晚时候了。

吃晚饭时,母老二照例是要喝两口的。同为苞谷酒,但家里的味道和野外却不一样,量也似乎要少得多。和古天华在一起的时候,半碗酒下去,气都不喘一下,而在家里,却觉得这酒寡淡而且难以下饮。

“倒点给我嘛,我陪你喝。”喜妹歪着头,笑嘻嘻地道,起身去拿了一只玻璃杯子。

母老二愣了她一眼,颇感意外,把酒杯中的酒倒了一口给她。“不,我要重新倒。”说着,把酒倒还母老二,提起胶壶咕嘟咕嘟地倒了小半杯。这个动作把老家伙吓了一跳。

“喝,喝!女人家家的,像哪样话!喝了酒就能生出娃儿么?”说着,端起碗,挟了一挟菜,偏着脑呆,一歪一歪地回她的厨房,似乎是眼不见为净。

“生娃儿?半年了,人都不见一个,妈×哟,找哪个生呀?我倒是想生哟,只怕你们不认!——来,喝!喝了好生娃儿,哧……”喜妹忽的笑了起来。母老二也笑了,他就喜欢她这一点,无心无肺的,老像个孩子。

两人又添了两三回,差不多大半碗了,母老二有些头晕。说:“不喝了!狗日的,在家都会喝醉。”

“小酒量!在老家,还可以来半碗,——哈哈哈,哄你的,不要当真。”说着,站起身收拾碗筷。

那天在舞厅时,古天华家老婆谷娟娟喝醉了。谷娟娟喜欢跳舞,身段软,屁股翘,天生就喜欢让男人摸。古天华一天只晓得赌,回到家连床都不和她上就去找人赌钱,所以跳舞时候就格外舒心,在男人们的有意无意的抚摩中感受心跳、心慌。那一晚,那个叫巴三的男人请她吃宵夜,她就捎带上喜妹和其他几个婆娘,吃饱喝足再去跳夜场。喜妹不跳舞,也不会跳,她只是无聊,经不住谷娟娟的热情,不过来看热闹罢了;但她喝酒厉害,其他几个婆娘东倒西歪了,她却一点事没得。到了舞厅,她坐在一张沙发上,要了杯澄汁喝,一个男人过来搭讪。这时候灯忽然灭了,音乐声更大了,浑浊的声音让人身子发酥,她感到有双手搭在她腿上,吓了一跳,像被火星烫着一样跳了起来,本想骂一句人,又觉在这样的场面里怕有些丢人。正在她不知所措的时候,大门口忽然闯进一帮人来,灯光“啪”的一声亮了。男男女女慌着一团,四散分开。她看见巴三的手竟从娟娟的双乳里面抽了出来,娟娟裸露的半个肩膀,在灯光下,白得像一片雪,头发散乱,像刚和人打了一架。喜妹忽然想走,才跨出两步,就被一双结实的手臂拽了回来……就这样和这一伙人稀里胡涂进了派出所。到了派出所,他们被分别赶进不同的房间。她和娟娟,还有其他三个婆娘在一个房间。娟娟在嘤嘤地哭,她的手臂大约是被警察纠痛了。一个大胡子警察吼了一声:

“哭啥子哭!见到你们的老公才有你们哭的时候!”娟娟就真的不敢哭了。警察开始大声问话:

“哪里人?……叫什么名字?……干什么的?……”

她听到有人在小声地回话。于是警察又吼了一声:

“大声点!没吃饭呵?看你们还跳得欢得很嘛!”

……

喜妹忽然想回家,回到老家,她对这里太不熟悉了,太陌生了,感觉像掉进了一个大窟窿里,爬都爬不起来。她在读初中的时候,曾经和陈一光一道,还有其他几个伙伴,一起钻过老家的一个溶洞,结果在出洞的时候,要爬过一个石壁,石壁上在不断地渗水,很滑,壁上用来过路的坎只二指宽,而壁下就是一个黑洞洞的大坑,人称“万人坑”,她一紧张,手上抓住的石棱碎了,脚下一滑,半个身子悬了起来,本能地把身子紧紧粘贴在石壁上,嘴里大声呼叫着:

“一光哥!快救救我!救救我!拉我的手!”

已经走在老前面的陈一光听到她的叫声,赶忙往回跑,小心地退到石壁处,抓紧她的手,一点一点地把她从石壁上挪了过来。经过这一遭,喜妹就发誓再也不冒险,再也不钻这些鬼洞了。而此刻,她又感到自己钻进了洞里。

“你叫什么名字?”她听到警察在问她了。

“陆喜妹。”

“家住哪里?……干什么的?”

“我……我……”

“我什么我?问你住哪里都不晓得?”

“同志,她从乡下来,还不熟悉这里呢!”娟娟替她说道。

“少费话,谁要插嘴!——你们是不是一伙的?一个地方的?”

“是……哦,不……”

“好了!等你们单位来人领你们。站这里呵!不许乱窜呵!”警察说着,把门砰地一关,走了出去,留下四个人面面相觑。娟娟又想哭。其中一个婆娘凶巴巴地道:

“你装哪样装!不是你怂恿,老娘们会跟你到这里?老公要是和我离婚,老子要找你拼命!”

娟娟不敢哭了,像做了亏心事一样,缩在墙角,身了在轻轻地发抖。

喜妹的思绪又回到老家,回到一光哥的身上。

一光哥……

晚饭后,母老二躺倒床上一觉拉到了天亮。

第二天快到中午才起床。侧脸一看,旁边是空的。他披衣走到客厅,问在厨房忙碌的瘸腿的老母亲:

“喜妹呢?”

“妈是帮你看媳妇的?——晚上不是在跟你睡一起吗?”

“咦!怪了,会到哪去呢?”

陆喜妹失踪,很快就在单位传开了。有人说,早就看到有个年轻人经常到他楼脚晃荡,怕是早有预谋的哟;也有的说,犯病了吧?这么莫名其妙地消失,总该打个招呼的噻?还有的说……

母老二去找他的老酒友,老鬼苦笑着道:

“我也好久没回老家了,具体情况也不清楚呀!你还是到她娘家看看吧。”

到了她的娘家,倒把老两口吓了一跳。

“不对呀!从来没听说她要回来的,结婚后就没有过她的一点消息。你莫要吓我们呀!”

母老二垂头丧气回到家。

坐到床上,感觉到她的体温还在。

可人为什么就消失了呢?

清早的山湾,空气格外浸凉,这是深秋了。农民们还没起床,村子分外安静。几只鸟在楸树上叽叽地叫着,远处的鸟儿马上和了过来,林子是茂密的,在这片鸟声中,表明大地真正是醒过来了。

母老二习惯早起,有时要上夜班,早晨接班也早,久而久之就成习惯了。对于母老二来讲,不怕忙碌,忙碌意味着忘却;害怕的反倒是闲暇,闲暇则会胡思乱想,心找不到着落处,休息时间太多了,需要找些事来做,以消除他旺盛的精力。早在他老婆出走的那些年里,他帮老板打钻,一个人在荒寂的深山,像一个猎人一样,守护自己的猎物,感受那种惊心和刺激,但他不知道他的猎物在哪里,没有惊心,只有寂寞,寂寞像虫子一样啃噬他的心,绞杀他的身体。一天,老板说,任务已经完成了,放松一下,我们到县城洗个桑拿去。他问桑拿是干什么的,老板恶作剧地说,桑拿就是洗你卵子的地方。走进雾气氤氲的桑拿房,温热而清澈,泛着蓝光的水,像一池浅蓝色的翠鸟羽似地,紧紧吸引了他的目光。他的身上敷了太厚的汗渍,头发上的油渍和灰尘,让他像一只觅食的野狗一样肮脏而恶臭。柔软的水,像美女的肌肤,竟让他幸福得不敢碰触,而又忍不住想要全身心地把它蹂躏一番。桑拿过后,在休息房里,老板安排一位保健师给他按摩,他拒绝了一番,接受了。当女人滑腻的手指接触他的粗糙的皮肤的时候,他感到自己的身子一瞬间融化了,像一滩烂泥,像一捧和不拢的水。他有点恨自己没出息,一点抵御力都没有。他还记得古天华因为在外地和人赌钱,偷牌被发现遭砍断一根手指,窝在家里差不多半年不出门,家里眼看没钱就要断炊了,绢绢为交儿子的学费来向他借钱。那是一个昏暗的初秋黄昏,绢绢起先只是不停地诉说,不停地抹眼泪,慢慢地,就把又白又软的肉往他身上靠,嘴里温香的嘘息撩得他的脸和颈项麻酥酥的,差得晕死过去,但他竟没有投降!而是断然地甩开她的像蛇一样缠绕他的手臂,道一声:“嫂子……我其实也没钱,但我是单身,没多少要用的;我只留点生活费,所有的钱你都拿去,这钱拿给你比放在我身上有用。”绢绢低头整整自己的凌乱的衣服,忽然满脸通红,扑通一声就跪下了,嘴里含糊地说着:“兄弟,你真是我的亲兄弟呀!”而此时,这种需要女人的感觉却强烈地向他袭来,他又想到了绢绢那身又白又软的肉,不禁叹了口气:唉,此生没福。

结束打工生活,差不多十来年时间都过去了。这期间,坐牢的大哥死了。一天,监狱来人,通知他去监狱领骨灰。来人说,你的大哥死了,和人斗殴,打架的其他人已经被处理了。他不敢告诉母亲大哥的事。他也没有深究,这么多年了,全家早当他不存在了。大约一年后,母亲也去逝了。母亲是在她背上死去的,当时是晚上,本来好端端地吃着饭,母亲忽然就梭桌下了。母老二背着母亲往医院跑,感觉母亲越来越沉,她本来不重的,顶多也就七八十斤,而快到医院时,感到有些吃不住,满头的汗水像被泼了一盆水,不断线地往下淌。母亲整个身子在不断地下坠、下坠……医生只简单地看了看,说,背回去吧,没救了。母亲只是像睡着了一样,忽然说没救了,他要医生说明白,难道是死了?是不是,医生?你听都不听诊一下就说死了?氧气也没上,胸上也没压一压就说死了?……没有医生听他啰嗦,只留他独自一人絮絮叨叨的,像个婆娘。

母亲死后又是几年,单位效益好起来,他又回单位来了,还是干老本行:打钻。

此刻,睡在他房里的有两个女人,还有他的“儿子”。这一切发生得如此突然,像做了一场梦,甚至比梦还离奇。当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站在他面前时,他仿佛看到了少年时的自己,这不用问,就是他的翻版,就是他的儿子。古天华说:“这还用说吗?就是你的儿子,你看他眼睛和嘴巴,不就是你的小眼睛和大嘴巴吗?还有他那神态,懒洋洋的,不就是活脱脱一个小母老二么?”十二年了,时间也太久了,当真是当年的睡美人醒过来了吧?可他毕竟不是生活在童话里,是在现实生活中呵!说走就走了,说来又来了。小儿子说,他叫母顺意,妈说,养父死了,上山砍柴摔下悬崖死了,让我来找自己的亲爹,说我的亲爹是打钻的,整天在深山老林,找你大约也不容易呢。母亲还会发病,一发病,谁都不认识。回家的路也认不清,怎能让她一个人呆在山里呢?趁她清醒着时,要她带我来找你,她也不知道你住哪里,是乡里派出所的人把我们送来的……两个月以前,当龙大拿把母子俩送到他的项目上时,在吃过一餐饭后,在屋子里的人都走开,只剩下他们三人时,“儿子”跟他说。

“儿子”的母亲则呆呆地坐在一边,像一个年过六旬的老太婆一样,偏着头,一句话不说,目光死死盯着一个地方,却又是空茫地,飘浮着的,散的,像一团气,一团聚不拢的气。其实她还不满四十。母老二终于明白,为什么当初他能那么容易就娶到了她。——大约她本就是个疯子。

他的心,像一片湖水落下大砣乱石溅起满天水花,甚至像暴雨来袭时海面掀起了滔天巨浪,有一种东西正在撕裂他的心灵,啃咬他的身体。他意识过来,十多年来,自己一直没结婚的原因,是不是因为自己一直是个已婚人的缘故啊!是的,他们的婚姻关系从没解除,这个女人的确还是他的老婆。

唐晴要多做两个人的饭。这是唐晴和母老二跑的第二个项目。第一个项目是在三岔口搞煤勘,当时她是房东。她刚离婚半年,丈夫跟另一个打工妹走了,她只好回到娘家。娘家有二层楼。母老二租了她家一层楼。她给他们煮饭。唐晴中等个儿,一张白净的瓜子脸,身材苗条,胸部和屁股丰满。咋看都不丑,他想不明白她的丈夫为啥会跟别的女人跑。进驻的第一天,古天华就开玩笑道:“哪个第一个和她上床,我奖励他100块钱。”结果三个月过去了,没有动静。一天母老二上夜班,半夜回家拿胶水管,听到住在二楼的唐晴房间里丁丁咚咚的,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他正好奇地张望,一会儿,门“哗”地大开,古天华勾着腰,裸着身子滚了出来,门随后又砰地关上了。

母老二看到头发篷乱一脸晦气的古天华,笑着道:“老古,说话不算数!当真舍不得你那100块钱?要亲自上?”

古天华讪笑着,缩着脖子,一溜烟钻进自家房间去了。

从这天后,母老二开始关注起这个单身女人来。“寡妇门前是非多”,离婚女人同样是非多。女人真不容易!尤其是一个单身过日子的女人。平时没事时就和她摆龙门阵。一次,唐晴讲到她打工的一个地方遇到一对夫妻,女人有神经病,男人上工地去绑扎钢筋时,一去就是一整天,最少也是小半天,女人就到处窜,经常窜进别人的房间,遭好多男人强奸过,她那个前夫还讲过,连他也上过!这些男人真不要脸!连疯女人都要欺负。她离开这个工地时,两口子回老家了,听说老公挣了点钱,回去给老婆医病。听了唐晴的故事,母老二就无端地想起自己的老婆来,假如她是这个疯女人呢?……这个项目进展得很顺利,一年干下来,母老二得了将近10万块钱奖金。男人一有钱就心花怒放。在搬家之前,母老二带唐晴到县城,两人进了一家桑拿,洗了一通澡后,开房间,住到了一起。现在这个工地,离三岔口一百多公里,顺理成章地,母老二把唐晴带上,继续帮他煮饭。晓得两个人住在了一起,古天华也没提那“奖励100元”的事,只是在一次晚饭上,端着洒杯,嘻笑着道:“祝愿你们早成正果!儿女双全!”大伙儿跟着笑了一阵。

母老二本来也是有这个意思的,毕竟年纪不小,四十出头了,再不生个娃儿怕是生不出来了。于是每天只要有时间,就在唐晴身上努力耕耘,可没想,黄瓜还没起蒂,自己的“儿子”就站在他面前了。

一天晚上,两人住在一起时,唐晴说:“这个女人好面熟啊!……该不是工地上那个婆娘吧?——没这么整净,但眉眼很像,稍瘦了些。”

“她男人姓陈吗?叫陈一光?”

“姓陈,但叫什么不清楚,都喊他老陈,或者陈师傅……”

母老二身上忽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有好几次,半夜里,当母老二起夜时,开门来,忽然看到喜妹就站在门外,披散着黝黑的长发,乱篷篷的,像鬼一样,口里还念念有词,把他吓得半死。唐晴也遇到过类似的情况。口中念的是什么,很模糊,但仔细一听,原来是在叫“一光哥……”。

喜妹大约真是疯子。

天渐渐地明了起来,邻居的鸡鸣声稀稀落落的。忽然“儿子”顺意睡眼惺忪地推门出来,说,妈不在了,不晓得好久不在的,他睡得太死,一点都不晓得。母老二急忙跑进母子俩睡的房间,房间还是原样,母子俩来时带的蛇皮口袋还静静地趟在屋角。唐晴起来了,她探头看了看,道:“这么早,会不会上场坝去了?今天不是赶场么?等下看吧。”

古天华昨天上夜班,这时正从机场回来,老远看到他,母老二就喊:“老古,看到‘疯子’没?”

“哪来的‘疯子’?——那是你前妻!有了新婚忘了旧情?要不得嘛。”

“哪个还有时间和你耍嘴皮子!她不见了。”

“不见了?——我咋晓得她走哪去呢?”

“遭了!”

“遭什么了?”

……

连续三天,没见回来,问遍所有的熟人都没见过。第四天吃午饭过后,见堂屋没有其他人,顺意轻轻走到母老二身边,嗫嚅着道:“我猜,妈可能到外婆家了……”

“回老家?县城?——你怎会晓得?”

“因为是外婆叫我们来找你的。她说……我的亲爸是……是个打钻的,妈妈病了,外公外婆养不起我们……所以就……所以……”顺意埋着头,像正在艰难地承认错误的学生。

母老二回到房间,换下油腻的衣服,跟唐晴道一声:“我要带顺意回他外婆家一趟。”

到喜妹的老家已是第二天的黄昏。两个老人家看到母老二,并不感到吃惊,似乎早就在等着他的到来。

顺意的外婆眼里挂着泪,眼圈红红的。

“喜妹回来两天了,天天都到坟上去,不吃不喝的,都三天喽。”

“坟?……哪个的坟?”母老二一脸茫然。

“实话说给你吧。这事情我们也是后来才晓得。当初她出走,是和我们村陈家的一光走的,到广东打工,听说后来又到浙江、福建,一直在外面,就没回来过。今年初,在福建帮人打隧道,塌方,死了……喜妹遭刺激,精神垮掉了,不吃不喝,整天发呆,怕是疯了……”顺意的外婆断断续续地说道。

“外公,外婆,妈回来了!”顺意指着远处的山坡,正有个人影缓缓地走来。大家都朝山上看,人影渐渐地清晰,正是喜妹。

晚上吃过饭,老头磕着竹烟杆,吧叽了几口,缓缓道:

“是我家姑娘对不住你!……唉,都怪我们,嫌陈家那小子穷,也的确太贫,当初连个住处也没有哇,这些年打工,回来修个二层楼,连门窗还没安装好……也怪喜妹命不好呵!……”说着,埋着头抽烟。顺意趴在她妈的腿上,抬头看着母亲苍白的脸,喜妹的目光落在屋角某个位置,一动不动,像个木头人。老母亲则围着灶台来回地忙碌。

回到工地,已是10天以后的事了。一路上,母老二都在盘算,这个话该怎样和唐晴说起,忽然间得了这么个儿子,这么多年来,原来自己并不是单身啊!冥冥中,自己竟有一个家!只是,母家的祖坟葬不好,实在是没福,——你说没福么?竟还有人白白地为你养了十多年的儿子,儿子还愿意认自己……这次带回来,得重新找个学校。还有拿给老人家的卡,卡上是5万块钱,这个要不要给唐晴说呢?说了,我俩算什么关系?一家人吗?还没正式结婚呢?不说吗?……不说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既然医生都确诊了是什么抑郁症,我和她的婚姻还没解除呢,还有义务的。医吧,医吧,钱能解决的事,都不算事,当做一件善事……还有顺意……

他并没有完全想明白,脑子昏昏沉沉的,就听到顺意在喊:

“到了,大家都在下车呢!”

嗯,是到了。这小子,哪个时候才叫我一声“爸爸”呢?母老二不禁在心里嘀咕起来了。


(编辑:作家网)

上一篇:月亮船

下一篇:嘿,这哥门